他们坐最早的渡轮回了荔湾,又到翠华茶楼吃早点。好不容易休息,纪禾也不想那么快回家,毕竟一回家就得面对双胞胎那两只畸形小魔猴。
她慢慢悠悠地喝着汤,前桌有个邻居家的小孩上蹿下跳,见了她居然口出狂言,大放厥词地说她家要被抄了,被纪禾骂了一顿。
虽觉得是胡诌,但纪禾还是放下碗往家赶。
到家一看,坐着两个西装笔挺好似银行职员的人,一男一女,正在等她回来。
经历了如此之多陌生人登门拜访带来噩耗的例子,纪禾内心已经麻木了。她走上前问怎么回事。
那两个看上去好像是银行职员实际上也的确是银行职员的人说,这栋房子的房主是个快死的老头,老头有个不成器的赌鬼儿子,儿子最近去澳门梭了把大的,输得连根毛都不剩,回来就哭咧咧地跪倒在老子膝下。老子一听说儿子欠下近百万的赌债,当场两腿一蹬,驾鹤西去。
老子死了,儿子倒不哭了,立马着手变卖家产。本来这栋房子早在之前就被儿子偷偷拿去做了抵押,现在贷款还不上啦,银行自然要收回。
简而言之一句话,月内她们就得通通滚蛋搬出去。
纪禾听完,无力地想,原来她们是真的要被抄家了。
查理苏低声问她:“你们的租房合同...”
纪禾颓然道:“签了五年。”
查理苏又冲银行职员说:“法律不是规定了买卖不破租赁吗?我们跟房东签的整年合同,你们没有权利赶我们出去。”
银行女职员是个身宽体胖腰粗腚大的短发女人,长着一张不好惹的马脸,她和男职员对视一眼,说:“说是这样说,但现在行不通了,你就当他们违约了吧,违约金房租押金什么的你们自己找他要去。”
银行男职员的颅顶呈凹状,中间一道像是被挖机下了一铲子,发根都铲没了,光溜溜地清可鉴人,下巴处又生了颗痦子,痦子上长着几根黑毛,丑得实在有点对不起党和国家。
他说:“小姑娘,我看你是个贴心懂事的,爸妈不在,都把两个妹妹养得这么好。要我说呢,你还是尽早把剩下的房租要回来,另外找房子住吧,多耽搁一天就少一天的钱呀。”
查理苏说:“你们说得倒是轻巧,他都欠债破产到要卖房子了,房租能这么容易就追回来?”
男职员说:“房租没几个钱的,比不得百八十万,你们——”
女职员冷酷地打断他说:“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工作,我们没有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我们。我就这么说吧,现在还只是我们俩,要真的等到法院的人来了,可就不好看了!”
纪禾本来还打算自认倒霉妥协求全,一听到她这么说,顿时火大,怒道:“法院的人来了又怎么样!我跟房东白字黑纸签的合同,明明白白写着住五年,签了名盖了手印的!要么你把房东拖过来,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管!”
女职员恼怒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不是存心刁难我们吗?跟你说了房东都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害死他的?人死了就不作数了?”
查理苏悄悄把双胞胎推到她旁边,纪禾见状,一把扯过两个妮子,冲职员说:“有本事你们就叫法院的人把我们几个都拖到街上当花子!活活把我们冻死饿死!反正我们也没爹没妈,趁早死了算完!”
她在双胞胎背后拧了一把,两只喇叭立即大放哭声,嚎啕着说:“我们不要饿死!叔叔阿姨你们放过我们吧!呜哇哇——”
男职员好似慌了手脚,原地踏着碎步说:“哎呀...别哭啦...叔叔阿姨没有说要把你们饿死...别哭别哭,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们银行欺负小老百姓呢...”
“我们也不要冻死!叔叔阿姨你们饶了我们吧,呜哇哇——”
“不会冻死不会冻死啦...”
女职员冷眼看着。
最终两名银行职员悻悻而返,女职员临出门时回过头,用冰冷的口气说:“玩这套,糊弄我们算什么?银行可不是软包子!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双胞胎又要哭,被纪禾打住了。
她手一伸,将从翠华茶楼打包回来的茶点丢到桌上,饿坏了的双胞胎立马飞扑过去抢食。
纪禾坐在沙发上,捧着脸叹气。
“纪小鱼。”查理苏坐过来说,“要不这样,我认识一个律师,我们先找他咨询一下,看看到底要怎么办。”
纪禾点点头。
查理苏搂过她。
“姐。”
查理苏循声而去,看到一个瘦成竹竿的小黑孩背着书包从门口进来。
“陈祈年?”纪禾探头说,“你不是要开学的时候才回来吗?”
陈祈年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着她旁边那个陌生男人,说:“训练提前结束了。”
或许真是遗传了他的生母,也或许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陈祈年大脑像开了光,在数理化方面展现出来的天赋简直惊为天人。他跳了级,开春的时候还去市区参加了个什么全国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暑期他们老师推荐他去训练营拓展提升,原说要9月才回来,眼下却提早了十多天。
查理苏笑眯眯说:“原来这位就是祈年贤侄,幸会幸会。”
陈祈年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和他姐之间也是奇奇怪怪的,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纪禾把房子的事同他说了,道:“你回来了也好,好好看着家和妹妹,我们出去一趟。”
她和查理苏坐车到了望津市区,查理苏带着她左弯右绕,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门口。
店门没有招牌,店内挂着许多黄表纸和桃木剑,两侧格盘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葫芦手串貔貅玉器。再往里走,一座凶神恶煞的鎏金神像高居主位,脚边伏着一尊头上长角、似狮非狮似狗非狗的莽兽,也是遍体铜黄凶神恶煞。
案台上供奉着香炉瓜果和烧鹅,一阵呛人的乌烟瘴气中,一个身穿道袍的老头跪坐在蒲团上磕头祭拜,嘴里振振有词,忽道:
“来者何人!”
纪禾:“......”
查理苏摘下帽子说:“你猜?”
老头回身,双眼骤亮:“啊呀——”
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伸出三根指头,老头不着痕迹地接道:“查理苏!”
老头扑着宽大的道袍颤颤颠颠地支起来,活像只大白蛾子。纪禾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心里渐渐地有数了。
什么律师,这分明是个和查理苏成分差不多的老骗子。
老骗子有个娇俏的名字,叫赛金花,纪禾听到的时候十分汗颜。赛金花文绉绉地说:“二位远道而来,要不先拜拜?趋吉避凶,否极泰来呀。”
纪禾说:“拜你这个二郎神和哮天犬?”
“姑娘言之差矣。”赛金花说,“此乃掌司律法的祖师爷皋陶,此为神兽獬豸,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比包丞相还厉害呢,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纪禾发现老头虽老,却有着一双孩童般精怪的眼睛,活像天山童姥,妖邪气息纵横,兴许真是个还魂的老妖精,她说:“你不是律师吗?还搞这些?”
“哎,律师是理性的逻辑,奉神是感性的思考,我双螺旋,唯心唯物两不误啦。”
“......”
纪禾给祖师爷和神兽上了三炷香。
拜完,老头一解道袍,露出内里皱巴巴的西装,引他们到神台后面的隔间坐下。
纪禾打量着他的办公室,怎一个寒酸得了,难怪老头要兼职道士开拓业务呢。
赛金花翻着厚厚的法典说:“唔...找到了!确实,买卖不破租赁,但得看你们的租约是在作抵押之前签订的呢,还是之后?之前的话,打官司有九成胜算,之后的话...难咯。”
纪禾想了想说:“应该是之前,要是在抵押之后,银行那两个人早拿这点威逼了。”
赛金花啪一声合上法典说:“那就好办!你只管找到合同,剩下的全交给我!”
纪禾说:“然后呢?打官司?要多长时间?”
“得看被起诉方的配合程度和法院审理的进度了,这个我也给不了你明确的时间呀,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出马一定——”
“那不行。”纪禾说,“他们肯定不会配合,房东儿子欠下那么多赌债,八成要耍赖;银行急着收房子,万一他们天天派人来闹来催,我们还怎么过?打官司一旦拖着就耗时耗力又耗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呀。”
“什么?”
“搬出去。”
“......”
“或者买下来。”
纪禾恼火地说:“我要是有钱买还来找你?”
赛金花摸了摸鼻子:“小姑娘年纪轻轻,火气还挺大,来来来,喝口凉茶喝口凉茶...我这还有上好的金盏花茶你要不要?价格美丽,六块一两五十一斤。”
纪禾:“......”
查理苏把那杯凉茶端过来,安慰她说:“别急,肯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赛金花孩童般妖气横生的眼一转,说:“要不给你们请神仙下凡?我推荐钟馗关羽,二郎神也行呀,这几位都是惩恶扬善骁勇善战的至尊武神,请到家里,诛邪退避,别说银行法院的人了,FBI也不敢来造次呀!怎么样,我开坛做法收费也很亲民的,价格实惠童叟无欺...哎——别走啊!我给你们打折,打折!附赠神水一瓶貔貅一双——”
纪禾走出门口,愤愤地说:“这不就是个骗子?”
查理苏抓着后脑勺说:“...我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幅德性,上次见他的时候明明挺正经的呀。”
纪禾瞧着他,他头上戴着顶帽子,还是在香港买的。帽子顶端有棵小草,两片叶子摇头晃脑的,她伸手弹了下,说:“上次见他?你犯事儿了?”
“我可是良民。”查理苏笑说,“他生病了,我去看了他一回而已——走这边吧,更快一点。”
查理苏拉低了帽檐,牵着她往右拐,两名刚吃完午饭的警察从饭店走出来,和他们错肩而过。
-
桌上几碟清汤寡水的菜,纪禾如同嚼蜡一样机械地嚼着。
马飞飞说:“大不了你们全都搬到我那儿去,反正屋子也空出来了。”
纪禾没吭声。
查理苏看着她,陈祈年看着查理苏,马飞飞又看向陈祈年:“你小子怎么黑了那么多?不是封闭训练吗?天天搁太阳底头下晒着?”
陈祈年说:“我们要跑操。”
马飞飞说:“怪不得。”
厨房内冷不丁响起啪的一声,像瓶罐子摔了,纪禾朝厨房吼:“陈安妮陈宝妮!”
陈安妮磨磨蹭蹭地挪出来,手上抓着个红盖子,期期艾艾地说:“...宝妮...”
纪禾说:“妹妹呢!”
陈宝妮又挪出来,小脸通红,两手拤着自己脖子,好像被哽住了。纪禾走近一看,发现她肩颈上沾了许多玻璃碎屑,陈宝妮哧哧叫着,一张嘴,满腔都是鲜血。
纪禾心里咯噔一下,探头往厨房瞧,碗柜前一只小马扎四脚朝天,糖罐子磕得稀碎,玻璃片和冰糖块掉得满地都是。
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多半是这两个馋鬼想去够碗柜上方的冰糖,却不慎翻倒打破,糖罐摔了,一块玻璃碎片迸进了陈宝妮的喉咙。
纪禾回身就打了陈安妮一巴掌。
陈安妮蹾到地上,哇哇大哭。
马飞飞大吃一惊,连忙搡开她抱走陈安妮,骂道:“你他妈有病吧!打孩子干什么?”
纪禾从卫生间扯来一团纸,蹲在陈宝妮面前,拿纸巾擦着,吸着,血不断溢上来,陈宝妮发出一阵黏唧唧的声音,想哭,纪禾哄她道:“宝妮乖,不要咽,别说话,啊...”
查理苏一把抱起陈宝妮说:“得赶紧送医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跑到大马路上,想拦的士,也不知道是太晚了还是她们家住得偏,东张西望焦急难安地等了半天才拦下一辆,拉开车门司机却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搞错啦,不载客啦返家啦,落车落车...”
一伙人像强盗一样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查理苏说:“人命关天,快开车!”
“哎呀你们这群后生仔怎么听不懂人——”司机回过头,看见后座上被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满口是血,弄得脸和颈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刀划脖子了呢。司机暗暗吃了一惊,几人又齐声大喊:“快开车!快开车!快开车——”
司机忙不迭一脚油门而去。
送到急诊,护士推着陈宝妮进了手术室,几人在室外坐等。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指向了十一点,陈安妮还没哭完,吸着鼻子抽抽噎噎,马飞飞轻声哄她,陈祈年盯着斜对面,纪禾像是累极了,那奇怪的陌生男人搂过她,让她靠在怀里休息。
陈祈年说:“小飞哥。”
马飞飞:“唔?”
陈祈年:“那个男的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呢?”
马飞飞:“你不都看到了么,你姐的小男友啊,从哪儿来,你自个儿问她去,我怎么会知道。”
领地意识很强的陈祈年内心充满了警惕与戒备,无比排斥这个陌生的外来人口,他说:“我不喜欢他。”
马飞飞说:“那小白脸,我也不大看得上。但又能怎么样呢?我瞅着你姐倒怪喜欢的。”
手术室门开了,纪禾急忙迎上去,透过大开的门瞧见了躺在床上的陈宝妮,颈间缠着厚厚的纱布,如同雪白的项圈。这小妮子仿佛劫后余生,泪痕未干地冲她龇牙一笑。
医生摘下口罩说:“没什么大碍,玻璃碎块已经取出来了,接下来的两三个月好好休息,不要开嗓动声气,饮食忌口,以清淡的流食为主。这是单子,喏,拿药缴费去吧。”
纪禾接过单子,看到上面的总金额,顿感太阳穴抽紧。她闭了下眼,朝缴费窗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