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梧庄在城外十里,是柳家祖上传下的别业,并未是豪奢之地,却胜在幽静清旷,最宜读书养性。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往西而去。柳倾阮晃得头脚倒悬,她掀开帘子,风拂过面颊,带着泥土与谷香,竟让人心里也踏实起来。
柳穆朝骑马在前,一袭月白直裰,风姿飒然。他回头见柳倾阮探头,便笑道:“小四,这风凉,你可当心些。”
柳倾阮也却觉着有些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好”了声,又钻回轿里,柳如茵端坐一旁,手中捧着卷《礼记》,闻声抬眸,眉目温婉:“可是累了?估摸着也快到了,在忍忍罢。”
柳倾阮摇了摇头,见她在温书不禁好奇,轻声问道:“三姐姐,你在轿子里看书,当真不觉得晕么?我若是一翻书,便觉头重脚倒悬,眼前发花,连字都看不清了。”
柳如茵抬眸一笑,“怎么会?心静了,便不觉摇晃。你若总想着车在动,自然就晕了。”
“也是有理。”柳倾阮觉着她说得有理,也轻笑。
她从前鲜少踏出春阁,也就每月去宝相寺上香时才得坐一回马车,那时她总是闭目倚窗,不敢睁眼,生怕一动便呕了出来,如今做了姑娘,一来二去的,渐渐也是习惯了。
只是这般回忆起前世,倒是让她想起从前在腊月时,她在宝相寺似乎救了位看不清容貌,满脸是血的男子。
不过那人是她救吗?好像有些记不大清了,自从重活一世后,她总觉得有些记忆在慢慢模糊。
长梧庄终是遥遥在望,庄子依山而建,几重飞檐隐在林间,青瓦白墙,古朴幽深,踏入庄门,老槐树下两架秋千随风轻动。
正厅外,柳竹栖已立于阶前,他身量清瘦,一袭素青儒衫,发髻束得一丝不苟,眉目间虽有倦色,却依旧清朗如月。
“大哥!”
柳穆朝大喊着跳下马,噌的一声跑了过去,柳倾阮挽着柳如茵的手,走了进院:“大哥哥。”
柳竹栖微微一笑,眸光温润:“都来了?一路辛苦。”
一行人在院中的小桌前坐下,柳竹栖斟了茶,茶烟袅袅。
他先看向柳如茵,目光温和而深邃,轻声道:“如儿,我听家中下人说了……你与梁家的婚事,退了?”
柳如烟抬眸,从食盒里拿出些果子,眉眼柔和,“是呀,说来还是多亏了四妹妹的帮忙,若非她看破那梁家的诡计,我们柳家的名声就要被他们给坏了。”
柳倾阮闻言连忙摆手:“不不,说到底梁家是借我胡言以才行此事,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不敢居功。”
柳竹栖随即转向柳倾阮,语气愈发柔和:“妤儿,你如今是长大了,我也多欣慰,日后莫要再意气用事,当谨言慎行,想好了再说话。”
柳倾阮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既便她做了再多错事,柳竹栖也总拿她没辙,舍不得斥责她,就是斥责了,她也不会改。如今她因落水阴差阳错的又回到了幼时的性子,这或许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大哥哥,我记下了。”柳倾阮点头温声应答。
“我也觉着,小四落水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这落水我都不知是好还是坏了。”柳穆朝抓起一把花生米,丢了两粒进嘴。
柳竹栖闻言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柳穆朝身上,“听母亲说,你要去投军?可想好了?”
柳穆朝正端起茶盏猛喝一口,闻言差点呛住,连忙放下杯子,挺直腰板:“当然想好了!”
随后又挠了挠头,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苦恼:“只是父亲说,若真要投军,须得先读完他列的兵书十卷,待他亲自考我,过关之后才准我离家。”
“如今我真是一头两大,连梦里都在背《孙子》《吴子》,大哥,你素来聪慧,快帮我看看这书里写的是何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书卷,可话音刚落,一道尖细的女声自庄门外传来,随着珠翠叮当的响动。
“哎哟!可算到了!”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门前,帘子一掀,下来一位身着桃红褙子、头戴赤金点翠簪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捧着锦盒匣子。
“这不是三婶母吗?”柳穆朝眉头紧蹙,低声道,“她怎么来了?”
“三姐姐,这位三婶母什么来头啊?”柳倾阮见这妇人这般架势,像是要来讨债的,不由得悄声问。
柳如茵也眉头轻蹙,“三婶母往日就爱说媒,如今硬是要给大哥哥说亲,母亲拒了好多次,可谁知她就是不死心……”
这三婶母,是柳家三房的媳妇,姓王,惯会钻营,平日里最喜给人说媒拉纤,攀亲结贵,美其名曰“成全良缘”,实则不过是想在权贵之间攀上些关系罢了。
她一进庄门,便高声笑道:“哎呀,栖哥儿果然在这儿呢!瞧瞧!真是咱们柳家的麒麟儿,将来必定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她边说边招呼着身后的丫鬟们捧着匣子跟来,见院子里坐着不止一人,愣了番又笑道:“呦,几位哥儿姐儿都在呢。”
人都追到这来了,柳竹栖只得放下书卷起身相迎,神色淡淡:“三婶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我们进里厅……”
“客气什么!”王氏也不等他说,就往里厅闯,一屁股坐在主上,自顾自端起案上不知放了多久的茶啜了一口,而后咋嘴。
“栖哥儿,你这茶不行啊。”
“来人,再给我砌一壶新的来!”
兄妹几个无奈相视,柳竹栖只得吩咐下人去办,而后几人跟了进去。
“我今日来,可是为了一桩天大的好事!你年方二十,书读得好,品行又端方,如今只差一位贤内助,来助你修身齐家、共赴青云!”王氏笑得谄媚。
此言一出,厅中除了柳倾阮,其几人皆是一副早了到的模样。
“我特地带了城南李家姑娘的庚帖,那可是京城太仆寺少卿家庶长女的外孙女,才貌双全,性情温婉,最是配你不过!今日我便做主,找个日子让你见上一见,若合得来,不如就定下这门亲事,也叫你母亲安心!”
“什么?”柳穆朝双手交叉于胸前不满道,“三婶母,我大哥正在闭关备考,秋闱眼看在即,您却带人来相亲?这成何体统!”
“哎哟,二哥儿,你懂什么?”王氏不以为然地摆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读书人更要先成家后立业!再说了,娶个好媳妇,岂不更能安心读书?我这可是为他着想!”
柳倾阮只觉得震惊,这种话竟是从自家亲戚口中说出的。从前在京城,她见过太多因美色而落榜的书生了。
即便是小门户的人家,也皆奉行“先功名,后婚嫁”的规矩,再说那女子若为狐媚子,日夜缠绵,消磨了考学的志气,难不成这三婶母会为大哥哥的科考兜底吗?
她悄然抬眼,望向柳竹栖。
只见柳竹栖神色微沉,语气却仍平和:“三婶母好意,竹栖心领了。只是眼下科考在即,实在无心他顾。”
“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需两心相悦,岂能仓促定夺?这也是对姑娘的不敬,还请三婶母莫要操之过急。”
“你这孩子,就是太执拗!”王氏一拍桌子,“我这可是为你好!你若现在不娶,等你中了进士,多少贵女抢着要,那时反倒难选!不如趁现在,我替你把关!”
她一边说,一边竟真从匣中抽出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就往柳竹栖手里塞。
柳倾阮实在忍不住,走上前道:“三婶母,您可能还不知道,父亲前些时日才收到一封拜帖,说是他曾念书塾的同窗已然给二哥哥寻了门顶好的亲事,听说那姑娘,乃是翰林院学士的嫡女,连当今官家都曾夸过她是咏絮之才呢。”
王氏一愣:“……还有这等事?我怎么没听说?”
“是呀。”柳如茵恍然,也接话:“母亲说,大哥哥的婚事,须得等他高中之后,才好上人家姑娘家提亲,您若今日强行为他定亲,万一冲撞了文曲星君,误了大哥的功名,那可如何是好?”
王氏脸色一白,手一抖,庚帖差点掉地。
怎就和文曲星车上关系了?她哪敢担这“冲撞星君”的罪名?
“这…这……文曲星…毕竟不是…真人嘛……”她话音渐弱,似是没什么底气。
柳穆朝也立刻接话,故作惊讶:“呀,三妹妹说得是啊,我昨儿还听母亲念叨,说去庙里烧香时,听那老施主说,咱们大哥哥的八字那可是文曲星君高照,叮嘱他需得心无旁骛,方得魁星。若此时分心婚事,怕是要被星君责罚的!”
“三婶母,您说若是因这亲事闹了些不好的事情……您可得对我们大房负责啊!”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王氏围在中间,说得她面红耳赤,进退两难。
“我……我这不也是为他好……”王氏嗫嚅着,终于站起身,正巧小厮端着茶盏上来了,她也顾不得喝,只讪讪道,“既如此,那……那我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三婶母慢走,不送了。”柳竹栖拱手,语气平静,却带着疏离。
王氏灰头土脸地领着丫鬟朝外走,连那庚帖都忘了拿,被柳倾阮顺手拾起,轻轻投入炉中。
火舌一卷,红纸化作飞灰。
厅中恢复宁静。
片刻柳穆朝没忍住大笑出声:“小四,你那翰林院学士的嫡女都谎撒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柳倾阮眨眨眼,轻笑道:“二哥,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三婶婶就是再怎么爱说媒,给她扣一个冲撞文曲星的名头,她自是知道担不起这责,要知难而退的,何况翰林院学士家才没有什么嫡女,而是嫡子才对。”
“这还要多亏了二哥哥和三姐姐的配合呢。”
“是妤妹妹这招用的妙。”柳如茵也轻笑道。
柳竹栖望着几个弟妹,眸底柔和轻声道:“谢谢你们。”
“害,大哥,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谢?”柳穆朝摆了摆手,朗声道,“你只管安心读书,这些旁的都不用管。”
“话说父亲说今晚要回府,母亲定是备了一大桌的菜肴,咱得起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