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

    夜色如墨,厅堂内,烛火摇曳,映得原桌上饭菜氤氲着暖香,碗箸轻碰。

    柳倾阮垂眸夹了一筷子时蔬,而后悄悄抬眼,打量着这位头回见的父亲。

    柳呈山约莫三十有四,端方如松,不怒自威,眉眼间却又透着慈和,同她心中想的清廉好官,相貌气度如出一辙。

    正此时,柳穆朝手拿着烧猪蹄,忽而开口:“母亲,我们今日去庄上看大哥,结果您猜谁来了?”

    “咱们那位三婶母!又说要给大哥说亲事,竟追到庄子上来了,不过被我们吓跑了。”

    话音未落,江映蓉手中的汤匙轻碰碗沿,眉心微蹙,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她竟是今日又去了?”

    “前些日子才给我下了帖子,说几日后再登门详谈,我本想拒了,怎的今日竟擅自来了?还追到庄上来,成何体统!”

    起初江映蓉本还以为这王氏只是大条了些,但心不坏。可谁曾想都同她说了秋闱在即,婚事急不得,竟还找到孩子那去!

    这到底是收了那人户人家多少银子!

    她语气渐冷,目光一转,斜了柳呈山眼:“你们家这些亲戚,我横竖是懒得再管了。说了多少回,栖儿眼下正为秋闱筹备,亲事不急不急,说再多,她也不带听的——你姑且自己去处理罢,莫再让我出面。”

    “母亲莫要生气,儿子已然拒了三婶母。”柳竹栖见江映蓉着急生气,出声安慰。

    柳呈山闻言,神色未动,只轻轻叹了口气,夹了一箸清蒸鲈鱼放进她碗中,语气温和:“她也是好心……但却也不能由着她耽误了竹栖的科考,明日我便差人把她的拜帖原封不动送回去,礼数周全些,话也同她说明白,让她莫再上门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柳倾阮,目光慈和,带着几分关切。

    “妤儿,自你上回落水后,为父公务繁忙,不常在家,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柳倾阮心头一暖,轻轻颔首:“一切都好,劳父亲挂念,如今已无大碍,夜里睡得安稳,吃的也好。”

    柳呈山点头,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从前自家女儿行糊涂之事,他也只当是小孩子心气,可谁知愈做愈过分,就在他狠下心等她醒来后要狠狠斥责时,自家女儿竟又转性了,瞧起来温婉贤良,语气也恭敬有礼。

    这样也好。

    他又转头对柳如茵道:“我近日也听了些梁家的事……他们家野心太重,门庭虽不错,却非良配。如儿,你莫要为此伤心,一切有爹娘在。容你母亲再为你细细寻一门好亲事,定要寻个品性端方、知你懂你之人。”

    “女儿知道的。”柳如茵轻声应道。

    厅内一时静了片刻,烛火轻跳,映得人影摇曳。

    柳竹栖抬眸,却见柳呈山眉宇间隐有倦色,似有心事压着,便放下筷子问道:“父亲,近来可是公务上有何难处?瞧您神色,似有烦忧。”

    柳呈山一怔,随即摇头失笑:“倒不是我,是我昔日的同窗,如今任隔壁州府的知州。”

    “他现下正为下头五个县的税务忙的焦头烂额,账目杂乱不堪,又至百姓汹汹,争吵不休,他日日上书,却迟迟不得批复……”

    “我与他共读寒窗十载,如今见他困于政事,心中难免唏嘘。”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桌前子女,语气忽而一转,带了几分考校之意:“罢了,说与你们听听,也当是历练,若换作是你们身处其位,当如何应对?”

    淮安府下有盐城、清河、安东、沐阳、赣榆五县,其中属盐城最大,位属附郭县,如今为了桩延续了数百年税赋闹得不可开交。

    盐城主张他们久偏重赋,明困已极,却又偏交了数百年的人丁私绢。

    盐城县县令上书直言,言这分明是五县需共担的税赋,却变成他们一县交着冤枉钱。况淮安府不养蝉,当地民众只得买了粮食,折成银子,在从外府进蝉丝,两道工序一齐,耗费成倍,更生苛税,民不聊生。

    可其四县却不买账,将盐城所诉一一驳回。言要说养蝉,淮安府除盐城外,其四县皆未曾有过养蝉之业。

    盐城下辖的几乡里本是有桑园的,那自然朝廷征丝得从盐城征,何况官府文策里记着,如今盐城要缴的人丁丝绢便是他们曾经漏缴亏欠的,怎么能让他们其他四县平白交这税。

    一时众说纷纭,民怨沸腾,两方各执己见,还险些致成几回跨县打斗。

    “盐城主张因把这些欲加之税交由五县共分均摊,其四县不认不干,不愿吃着黄莲亏……你们意下如何呢?”

    柳呈山端起茶盏视线落到柳竹栖身上。

    柳倾阮听着,似是对此事略有些印象,当时还因闹得太大,惊动了官家,文武百官皆为此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为了不惹家中长辈生气,那群纨绔的富家子弟们也不大敢铤而走险的来春阁欢愉,也是她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晓缘由。

    至于上一世最后是如何解决的,她不知晓,但就依她看,若顺了盐城之奏,则其四县不从。若依其四县之奏,则盐城不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此事是不好善了的。

    柳竹栖垂眸思索:“儿子虽还未入仕,却也读过许多书册,深谙官僚秉性,他们忧烦如今民生沸腾,民意汹汹,可却无人有解法……此事确是难解。”

    柳穆朝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这种事情既是两头都难做,不如就直接将这税平分罢了,两边各自退一步,各吃了些小亏也就不会闹腾了……”

    “这样自然是不成的。”柳如茵也放下筷子,“盐城和其他几县闹成这样,自是一点亏也不愿吃,如若和稀泥,只怕是更要引起骚乱了。”

    “三姐姐说的不错,若不得良策,怕是真要酿成民变。”柳倾阮说完也微蹙眉思考。

    柳竹栖接话:“此事看似只是五县赋税之争,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然此事非我等布衣所能干预。朝堂之上,须得有德高望重之臣挺身而出,或捐银平税,一切皆过重来。或献策安民,方能平息众怒,稳住民心。否则,纵有千般道理,也难敌百姓众口。”

    柳穆朝吃饱起身活动,闻言疑惑道:“可若无人出头呢?难道就任由百姓受苦,税赋越积越多?”

    “我想定会有人出头的。”柳竹栖缓缓道,“那人不仅要出银,更要出策,得想出能规避此等历史旧税的法子。譬如建立税籍档案,每县每年税赋明细归档存查,十年一核,有欠必追,有功必奖。如此,才可防患于未然。”

    “父亲可回信稍提议,也算是能尽一份力。”

    厅中一时静默。

    柳呈山忽然大笑出声,目光温润,含笑望着他这些儿女,江映蓉虽只听得半懂,却也满是笑意,自豪的看着柳竹栖。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语气欣慰至极:“见你们各有思虑,即便不成熟,为父也甚是欣慰。”

    “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该常看常听常思常想,这样脑子里头才会清明,办事说话才会漂亮。”

    “明白了。”四人齐声应答。

    柳呈山笑着颔首:“行了,我会将栖儿的提议写书信告知。”

    ……

    午后未时,日头尚高,西斜的日照透过雕花窗棂,似一缕薄金洒在书房的青玉案上。檀香袅袅,缠绕着书卷的墨香。

    裴熠倚在木榻上,一身素色杭绸中衣,外披鸦青披风,面色略显苍白,指尖却稳稳执着一卷《南华经》,瞧起来倒真如静养于深院中的大病之人。

    忽而院外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刻意的笑语。

    “侯爷,他们来了。”庆云闻声识人,站在一旁弯腰低声道。

    裴熠挑眉,不动声色的勾起嘴角,“等了好几日终于来了。”

    “听说熠哥儿这几日精神见好,我们心里才踏实些。”

    东院二房媳妇康氏领着几位女眷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位公子,乌压压的坐满了整个书房。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扫过书房陈设,那檀木榻上的绣金引枕,案上青瓷茶盏,墙角立着的一对描金瓷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哎哟,这香炉可是宫里赏的吧?瞧这雕工,连鹤羽都根根分明,怕不是宫中匠人特制的?”康氏凑近香炉,摸了摸炉身,似在估价。

    “这花色瞧着定是错不了,熠哥儿如今圣眷正隆,连这熏香都不同凡响,闻着就让人心神安宁。”其他房的也出声奉承道。

    “哎呦,谁说不是呢!咱们熠哥儿那可是大将军,又承袭着爵位,前途实在是无量啊!这些东西想必也是用不完罢,不如……”

    康氏话未说完,二房的长子裴松已眼疾手快,顺手将案上一盒未开封的贡茶揣进了袖中,嘴上还笑着。

    “这茶叶……看着眼熟,莫不是陛下赏的雪顶含翠?我们家太外祖父最爱这口,若能讨一两去冲泡,也算沾沾天恩。”

    裴熠将他们的小动作皆收入眼,眸光微闪,却不动声色,只轻咳两声,嗓音微哑:“原不该惊动诸位,只是这身子不争气,倒让长辈们挂心了。”

    瞧他没有阻止,康氏的目光愈发贪婪,她扫过整个屋子,一副要把这些个东西囫囵带走的势在必得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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