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列庞然大物驶入站台,K次绿皮火车,车上车下都睡意正浓,列车员目送唯二的两个人上车。
乔郁舒把老年机放在自己的卧铺上,她自己买不了票,可谁叫赵故睡了,只好拜托眼前这个人。
没设密码的行李箱隔层敦实,郁舒从里面抽出来两张毛爷爷,递给这个大好人,“车票钱,不用找了,谢谢你。”
两人的卧铺在同一车厢,六个床位就他们两个,K次列车胜在慢,往北开要一天一夜,两百不到极具性价比,闻约怀疑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乔郁舒随意定的,两人都下飞机了,又跑出燕安是为什么?
他接过了那两张纸。
她已经掏出笔记本,像迎接黎明一般端坐在列车配备的椅子上,丝毫没休息的意思。
窗外草木隐隐可见轮廓,床品散发的味道经久不息,闻约在下铺拗着身子,郁舒的电脑是防窥屏,他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只是想起了承诺。
在很久之前,某人曾经说,她要写东西,等她写完,要请他当她作品的第一个读者。
身后细细簌簌,乔郁舒埋头打字不闻世事,左手突然被人一拉,她抬头——他不知何时把枕头抱到了床尾,“你的书,写完了吗?”
乔郁耳内嗡鸣,眼前画面如洗血,红色颜料在透明坚硬的板壁上汩汩而过,她皱眉,“你说什么?”
女子神情古怪,闻约没松手,说,“来睡觉吧。”
乔郁舒看了眼自己的中铺和被子,坦言,“很脏。”
闻约把衣服脱了,对方自然地接过,自然地要铺在自己对面的下铺,透出点蛮横的旧影,他阻止,“要不你睡我这边。”
乔郁舒不满地登上中铺,脸埋进妥帖板正的男式大衣,自发地把自己背后脖子裹好,一下闭上了眼没了动静,闻约心一跳,下床去探她的鼻息,微微有些凉,但是有的,乍看就像晕倒了一样。
瓷净如冰的脸露在外面,周身是沉秀的藏青,像只可爱的小蝙蝠,日出而息。
他把帘子拉上,闭了灯,笔记本在桌上发着荧荧白光,他走近,没有点开停留在小窗的文档。
只是盖上,放进行李箱,锁好。
那个她曾经许诺共享的世界在他面前关闭了,世间文字千千万,他也打捞不出来了。
在这一点上,他不能强求,只是……很想念她罢了。
自动贩票机前,她挤在他身旁,看他买票、输密码,突然好奇,“你就这样跟我走了,工作怎么办?”
他说,“我平常画点画,是自由职业,你呢?”
同先前一样,乔郁舒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闻约不忍再问。
因为在贾芝芝下台后的某天,她曾无意说出乔郁舒的一个秘密。
500室的门在那天是被敲响的,一声轻弹,一个从来隐在幕后的人奇异地出现在闻约面前。
闻约自以为她自下台后应该再没什么话好同他说,五楼半的同色大门挂上了铅沉的铁锁,白炽灯大放豪光,竹帘卷到了最高,对桌蒙尘。
年轻人一味在纸上涂画,头也不抬,贾芝芝不再咬唇,问,“你知道乔郁舒在哪里吗?”
画笔一停,搁下,迎着观察他表情的目光,闻约一张脸绷紧,“你要对她做什么?”
贾芝芝:“那个剧本,她有跟你说过是她写的吗?”
闻约语气一凝,缓缓问道,“你拿它做了什么?”
当初剧本被贾芝芝分散,两人还没因奖学金闹掰,她还是稍微尊重了乔郁舒的意愿没有外传,只班委人手一张,到后面被烂改得一文不值,是因为贾芝芝治不了乔郁舒,只能拿剧本出气,按当年蒲扬说的,贾芝芝是不知道剧本的原作者的。
这就更说明眼前人的阴毒——因为治不了乔郁舒,只要是跟眼中钉有关联的,都不能幸免。
排了一个学期的文化节草草收场,早没了下文。临近毕业,大家为未来奔波,乔郁舒在寝室消失已久,她有什么理由旧事重提?
贾芝芝惊于他的敏锐,那种不忿又上心头,与恨搅和在一块儿,可她迫于压力,不得不低头——
如果找不到乔郁舒,官司就会找上她。
她这样以为。
*
贾芝芝以为那只是个玩笑电话,直到辅导员让她来会客室。两个把脖子上的校外人员牌子甩在桌上的男女,职场的气息冲进象牙塔。
辅导员给两个人分别冲了茶,笑道,“这就是贾芝芝同学,我想这都是误会”,她转向自己,“芝芝,不知道你对我们大三校外实习对接的影视公司熟悉不?这是她们法务部负责版权纠纷的两位老师……”
贾芝芝脑袋嗡的一声,接下来的话突然听不清了。
对方没辅导员这么客气,才不管她曾经是班长还是长班,口气很官方,“贾同学,我司署名的剧本流入了其他不该出现的渠道,经过了解,你跟这件事情有关?我们与对方公司协商,获知了合同的签订者,上面写的你的名字。”
怎么可能?
她很艰难地试图证明,“我们班在文化节上排练了这个剧本,你指的是……”
对方已经摆手将她的手打断,微笑道,“同学,你知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事情吗?”
“我……”她的手有点颤抖,在辅导员紧张的注视和对方的微笑下,她难以扯住嘴角,发出一个恍然类似的微笑以证明自己并不害怕,那是应对外界的铜墙铁壁,她经常性地使用。
一沓法律相关的条款整齐地排在她面前,红色的明晃晃的鲜章,她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这个起诉人是剧本的原作者吗?”
对方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样一个问题,表情写着“那不然嘞?”近乎友好地提醒她残酷的事实,“我们跟燕安大学一直有着紧密的合作上的往来,每年有很多学生来我们公司实习,你们学校这边一直在跟我们争取,说把影响降到最小,不要让学生还没出校就背上官司,但白纸黑字的合同是有法律效益的,你需要为此付出代价,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确实二次售卖了这个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售出的剧本……”
一年多前!那个人还没消失的时候!
“不是的”,她激动地打断对方,抓住那个盲点迫切地与在场的人分享——“这个剧本是我从我的室友乔郁舒那里拿到的,经过她的允许,我才把这个剧本卖了出去,如果要追责,她也应该在场才对,赔偿我们要共同承担。”
辅导员震惊地望着贾芝芝,怎么还有共犯?!
两个校外人员狐疑地盯着贾芝芝,当面拨通一个电话,问她,“你口中的那个同学,名字怎么写?”
“桥头的桥去掉木头的木,郁郁寡欢的郁,舒适的舒。”
对方把名字原样递给电话那头,突然眉头皱起,瞥了贾芝芝一眼,转身到门外讲话,片刻后回来,说,“原作者只打算对你进行起诉。”
“……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如果不是她把剧本交给我,就没有今天的事!如果她跟我讲清楚是有版权的,我不会这样做的!”
两个人已经不打算跟她唠嗑,匆匆起身,离开前丢下那些话,“同学,我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本来你应该直接收到传票,毕竟我们也没有义务来跟你解释以及理解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合同上是不是只有你的名字?你口中的那个乔同学呢?”
*
闻约最开始的震惊、愤怒已经平息,他背向贾芝芝,窗外暑气蒸腾,柳叶反射暴阳的光泽绿得出奇,他打开窗户,河水被加热的味道返进背阳的500室,由此弥漫出一股怪异的夏日味道。
这就是毕业,某人心心念念的毕业,本来的未来,是再读一个研究生,或者直接跟外婆回家养老。
视线的最远处,校徽的前方搭着铁质的阶梯,戴着防晒帽的摄影师大喊“茄子!”镜头里的男女动作在那一刻定格,粉领在风中俏丽,拨了穗的金色麦芒在阳光下跃动,她们捧着鲜花,包装纸在闷热的风中簌簌发响。
一个小时前,毕业学子们在礼堂中结束了四年的本科生涯,学位证,毕业证书,额外的奖项,上台留影的人络绎不绝,满堂热闹,闻约坐在台下,望着远处一张张剪影,失去焦点,想到自己与郁舒。
就此失散,就此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两个班级的边缘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落进时间的缝隙,成为落在合影上的尘埃。
“你想我对你说点什么?”他转头,懒于置评她的心计,“你以为找到她你就不用背官司了?”
“可剧本确实是她给我的,不然我怎么接触得到这样的机密?没有她,我怎么——”
“——你怎么证明这剧本是她给你的?”他反问。
贾芝芝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
“有谁知道?你告诉了谁?谁能为你证明,为站上被告席的你辩护?”
闻约质问完,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知道乔郁舒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了,首先是生气,生气她为什么跟奸诈的商人交易,同意自己的创作贴上别人的名字,再是茫然,他也找不到她。
上课铃声悠悠传来,室内一时没有动静。他们已经被从中豁免,被标记不属于这里了,在闻约身后,左右两边的书壕仍同之前那样静谧地堆放着,高耸如城堡,好像永远不会倒塌,也不会迁移,也不会被攻破,除了那个他亲手挖出的曾经还能从中望见她的缺口,他和她就像被时间忘了一样。他弯身,提起脚边的纺织袋,叠得整整齐齐的学位服躺在里面,两件。
“你去哪里?”贾芝芝追上前问。
“去收学位服。大家今天都要离校了,我得去点一下数量。”他把贾芝芝关在了外面,电梯平衡地下降,突然剧烈的一颤,接着猛的一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