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约挣扎着从剧烈的摇晃中醒来,昏黑的室内充斥着机器运作的锐鸣和人们不安的交谈,二人铺不知何时多了几位乘客,匆匆抱着小孩往外走,一边说,“这车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阵巨响,绿皮火车像被人锤了一棒子,彻底向一侧倾斜,再也不动了。
一边高一边低的车厢内部不断骚动,终于等来列车员的广播,“旅客您好,K11次列车在刚才经历了脱轨,现请各位旅客收拾好行李有序下车,500米外有一个车站,我们将在那里为大家安排免费大巴,如有困难,请向在场的乘务人员寻求帮助,谢谢。”
闻约一手抓住把手,一手拎住箱子不让它跑,走到郁舒的中铺,天,这么恶劣的环境她竟然还有本事睡得着,他轻轻推了她一下,“郁舒,起床了,到站了,要下车了。”
她不应。
他有些急,谁知道列车还会不会有什么余震之类的,继而搡她,“郁舒,起床了,列车倒了,我们要逃难去了。”
郁舒脸从大衣领子后面探出来,眼睛些微睁开一条缝,幽幽地答,“噢……”
他还要催,郁舒已经把脸蹭到了他手里,吐息贴着他的手心,像轮泄了气的冰月亮,“你先走吧……”
闻约手一缩,见她还要靠近,试图在公共场合制止她,伸出一指点住她的肩,试图刺激她,“郁舒,如果我们在这车上死了怎么办?我们才刚见面,你舍得吗?”
她伸了个懒腰,颇有怨念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走啊。”
门外的人如过江之鲫般匆忙而迅速,更衬得闻约这里诡异而安宁,如果忽略倾倒的车厢、窜进来的冷风和广播里的喊话。
“好吧,那我们不走”,闻约静了会儿,低头,揉了会儿郁舒的发尾,她头发末梢不像从前那样墨黑了,有点落日的晕黄,“你染头发了?”
她蒙在大衣里摇头,突然抓住他碰她的那只手,一拉,用脸把它压在床板上,“不要摸我。”
她整个人缩进大衣里。
闻约:……睡觉怎么跟喝醉了一样?
行李箱咕噜噜滚远,砰,翻倒。闻约两手用力,把郁舒捞到自己怀里,用大衣整个裹住。
一切都像是颠倒了三十度,唯有眼前的人是正的,她抱住闻约的脖子,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太好了,是末日,我们有救了。”
闻约被她说得笑出声来,把她背到背上后再弯腰就像个七老八十的老爷爷,他把郁舒的箱子也牵到了自己手中,下了车。
*
车站内外红蓝灯光闪烁,深夜脱轨惊动了附近的干警、消防和救护车。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好像什么都发生了的样子。
小警官跟着大警官拿着手电筒跨上站台,嘶嘶地吸冷气,“哥,好冷呐……”
王自限白了江小白一眼,“干一行恨一行了是吗,刚进来的时候怎么说的?既然起来了,去看看那些人里有没有通缉犯!”
年轻人往横排着的几溜铁椅那儿走去,心里暗道,人家只因为列车脱轨被迫在北源这儿待一会儿,目的地根本不是这儿啊!
北源的冬天尤其冷,被迫滞留的大家或多或少有些怨言,江小白拿着机器向别人要身份证,莫明其妙觉得自己莫非是个义正辞严的乞丐。老师在后面看他检查,他可不得不认真。这不到一位抱着个什么东西的年轻人面前,他就执意要求对方打开那或许是惊天风干大火腿的外包装,纵然外面包裹的是一层厚厚的藏青昵大衣,可他偏偏看出了机窍。
或许是尸体,或许是大把的金条,而眼前的这个帅锅儿,就是虚有其表的凶手抑或江洋大盗!
年轻人越是犹豫,说,“她在睡觉,椅子上太冷,她愿意这样”,他就越是坚决,“同志,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眼前的人小心打开了包装的一角。
像在干冷的空气中鼓进了暖流,刺眼的白炽灯下幽幽浮起几息白雾,江小白想起小时候的漫画,美貌少女打开棺材中心脏被木头击穿的吸血鬼,由此开启了一段美妙绝伦缠绵悱恻的故事。只是这里角色互换,少女躺在鲜花与温暖中,神情安详,一动不动,令人疑心她是否死去——
大衣中的人一动,往膝盖里头一滚,贴得更紧一些,另一只手啪地把身份证拍到江小白的手上。
人才只露了一面,就被揽着她的给裹好了,这动作落在人眼里,还真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可惜这位陆小姐并非什么嫌犯,江小白灰溜溜地把身份证还给人家,老师把他拉到一旁,“通缉犯是男的,你硬逼人家打开来给你看干嘛?人家是情侣,她躺在人家膝盖上休息,那是情趣,你也太没眼力了!”
被骂得像根搅屎棍的江小白幽怨地看着王自限,“对,老师说得对,老师虽然觉得我不聪明,但还是我的老师,我还是您的徒弟……”
“嗐嗐嗐嗐嗐……”王自限猛地把那些话打落,“不是想要被窝吗?走吧!”
被耽误了行程的大家陆续登上回归正常轨道的大巴,等江小白回头时,几排座椅都已空无一人,包括那对男女,他兀自嘟囔,“她的居住地跟北源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我怎么觉得她有点面熟啊?”
*
郁舒套着大衣,正在车站外冷视尚未浸入黎明的树草,闻约拉着箱子咕噜噜了一路,见她好像清醒了,问,“想在这儿待着?”
远处大巴轰轰发动着,自动门上抬,下一秒已离两人而去。
没按当时买票的站点下车,检票员核查了好一番才让他们出闸机,北源在夜色中十分萧条,连带车站也是个小站,闻约第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打算在手机上先找到酒店再出发,乔郁舒早迈出腿,带着他七拐八弯,来到了一家默默无闻甚至可以说简陋的酒店面前。
风情酒店。
红色灯牌发着暗光,镶在流着红色锈迹的铁条上,底气很不足的样子,如果闻约一个人住,咬咬牙回去洗个大澡就算了,可乔郁舒怎么能?
她推门进了去。
酒店内部铺着象征性的厚重地毯,弥散着阴魂不散的烟气,灯光极暗,连招财猫都是盗版,但身份证还是要递。
他见郁舒定了标间,自己定了一个大床房,问,“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乔郁舒正瞧着室内装潢,胡乱地点头,嗯了一声。
“这就是你当时说要来采风的地方?”
乔郁舒面色明显不耐起来,“我不知道。”
闻约的心无声地下沉。
他拿房卡刷开了自己的房间,“你睡这里。”
乔郁舒将自己的房卡塞到他手里,呯地就把门关上了。
闻约辗转反侧,心在无声地下沉。
早在机场遇见她之时,他就感觉出不对了。
她怎么就跟变了人一样呢?自己不认得了,过去的什么都好像忘记了,闻约只在极度疲惫的时候短暂的有过这样的情况,他觉察到危险,跟那份纵使签了合同的工作说了再见。
酒店隔音不好,户外的摩托车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光从劣质纱帘外透进,闻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到嘴边又放下,味道太难闻,怕喝了会中毒。这时,一道细碎的亮光刺进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面镜子。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关键在于这面镜子镶在了天花板上,只有把整个房间翻转九十度,人才能好好照一个镜子,可那样距离也太远了,唯一的选择好像是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照的镜子……闻约站到床上,镜面有些斑驳,不是那种能把人照得很清楚的镜子,像镀了一层什么,人映在里面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虚影。
他的心像被闪电劈了一下,雷焦了。
什么玩意?!这是在暗示什么?这样的店还要查身份证,究竟是谁更正规一点!可千万别脏了乔郁舒的眼!闻约去敲乔郁舒的门。
按理说她应该能听见敲门的声音才对,可闻约迟迟没等到开门,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向前台再要了一张自己房间的房卡。
滴——闻约摁下把手,门开了。
大床房也有镜子,乔郁舒不见人影。
“乔郁舒?”他边喊,边敲敲卫生间的门,里头无人应答,他推开,然后又飞快到四周去找行李箱。
不见了,行李箱也不见了!
她!她耍他呢,把他扔到一个地方又跑了!
乔郁舒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闻约回忆自见面以来她看他的眼神,真的说不上熟悉,如果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这么快的亲近他,然后又跑了?
不能是失忆又恢复记忆了吧?!
*
派出所接到一起电话,报案人称所在驻地的一家无名酒店里有涉嫌诱导巴拉巴拉的东西。
江小白哈欠连天地出警。一进去,他惊了,眨巴眨巴眼,“你们没走呢?发生啥了?”
闻约把镜子事件讲了,江小白挠挠头看看天花板,一边记点什么,翻起酒店内部陈设来,竟然在脏脏的烟灰缸下面找到了一张印刷粗劣的小卡片!
好吧,这事情就严重许多了,江小白干劲上涌,决定约谈酒店老板,见那男人坐在床边沉思,今天凌晨在车站依偎在他怀里的那女子迟迟没有现身,心想眼前这人莫非是保守派,毕竟《红楼梦》里秦可卿房里就摆着木瓜镜子啥的,古代人比好些现代人玩得花多了,或许眼前这人接受不了刺激的,反被女子羞辱,继而恼羞成怒,所以他才上了门……咳咳,他把脑中小戏曲小小地按了个暂停,正要下楼,突然今早看那大巴离开的念头再度涌上心头,江小白终于想起他为什么会记住她了,因为实在见过挺多次,他不由问道——
“你女朋友来这儿,不会还是为当年那事儿吧?”
闻约正在思考乔郁舒会跑去哪儿,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不由望向门外穿着制服的江小白,缓缓道,“你说什么?”
江小白反而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了,“就是当年她反复报警说当地有个人作案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