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吧

    或许是闻约的表情太过于不寻常,以至于江小白没有回答“当年她反复报警说当地有个人作案的事儿”,倒被他反问,“她不是跟你一块儿来的么,她人呢?”

    “不见了。”

    江小白“噢”了一声,“吵架了啊?”

    这怎么是吵架呢?他只是被她再一次不告而别而已。几年的时间似乎转瞬而过,一眨眼她就又在眼前了,可又好像漫长得可怕,当闻约发现他要用逻辑而非情感去回忆过去的那件事时,他知道——他快要忘记它了。

    当年,他在实习的楼下见到了蒲扬,对方告知他乔郁舒行为反常,差点跟院长吵了起来,后来乔郁舒坐在雪地里,他因为实习也身心俱疲,差点错过她,而坐在桥头的那个外国小哥——张博文,幸好他本身是幸运的,否则那天谁都救不了他。

    因为她和他都选择了放弃他。

    这是闻约后来才意识到的——他这一生,只能路过大多数人,争取少部分人。当时好像只是太急了,急着载乔郁舒去医院,可张博文若真想跳,那不是一下子的事儿么?当时车里好像满载了雪,以至他脚步艰难,可实际不过两个人罢了,他在与道德做对抗,然后输了。

    乔郁舒属于那少部分人。他是自私的,他承认。

    闻约回到大床房,乔郁舒还没回来,他在想什么呢?他躺上去,斑驳的镜子混杂不清,映不出自己,却仿佛映见到时光深处,那之后发生的事。

    因为枪击犯逃窜,他出校门找她,两人险先没命,他终于发现她对自己只是一个姐姐对弟弟的投射,怒其不争;

    下午文化节彩排,他帮她化妆,希望她能够像他喜欢她一样喜欢他;晚上正式演出,登台的她当众演了另一出不存在的剧本,没告诉任何人,艳惊四座,撕破了脸皮;深夜,他跟她坐一班公交车,去看望她重病的外婆。

    漫展……他不想回忆了。

    闻约起身,开始在房中寻找乔郁舒的线索。

    烟灰缸下有一摊轮廓分明的水渍,显然乔郁舒也发现了小卡片,这张东西没出现在垃圾桶或是其他地方,被她拿走了。

    门外陆续有房客的脚步经过,毛巾和枕套堆积如山的清洁车停在一个打开的房间旁。

    穿着制服的阿姨正在房内打扫,突然听见身后地板的响动,等她直起身,室内空无一人,只是烟灰缸轻轻移动了一角。

    电话打不通。

    小卡片上有三个电话,打过去都是空号。

    小卡片的四个边角都被他仔细地剖了开来,里面没有什么小纸条、电话卡之类的东西,正反两边的大胸尤物仍在对他媚笑。

    闻约有些冷静下来,他打这些电话干什么呢?如果电话接通了呢,他又该如何是好——喂,难不成乔郁舒会去找鸭子?

    不过现在已经无法用常理来理解她。

    闻约再度在房内细细寻找起来。

    凳脚、床底……顶灯都被他卸了下来,一大股灰尘来袭,闻约被呛得咳嗽连连,手撑住了那面镜子,继而一愣。

    风清酒店的层高不符合标准,他摸得轻松,镜子花是有原因的,有人在上面喷了东西!

    一种灰漆,颜色如灰尘,给人一种镜子很脏想要上手擦擦的冲动,当然,三更半夜,究竟会有谁睡不着,想对这面镜子做点什么,来点什么服务呢?

    灰漆喷得坎坷不平,其中隐藏了十一位数字。

    室内昏暗,视力不好的人难以察觉其中的机窍,发现的大多是这两种人:一是真想要服务的,二是一笑置之的,至于另一种情况,为这事拨通另一个电话,给自己找点麻烦,少之又少。

    *

    郁舒面前的高脚浅口杯中盛着些淡蓝色的液体,她执起闻了下,就又放下了。

    “还是这么挑。”她身旁的木凳坐着一个面相看着就极为成熟的小孩儿,对方把插了片柠檬的磨砂玻璃杯推到她面前,“温的。”

    乔郁舒也没喝,仰头看着并不光洁的玻璃外面,北源的冬天挺长,还冷,对面店铺攀援的凌霄花早收闭了全部橙色,深碧地附在深石瓦块上。她脑海里突然回想起有个女生邀请她一起去古街玩来着,但她拒绝了,后面也叫过她几次,慢慢也不再邀请她了。

    “这地方跟我们那里差不多,已经很商业化了,炸鱿鱼,竹筒冰淇淋,烤肠,就好像回到了我的大学。”郁舒闭眼,却将徐小青凑过来的脸往旁边一推,“不行,这还是酒精,你不能喝。”

    徐小青鼓着个脸,“我现在虽然才六年级,但感觉已经可以出去打工了!我为什么不能喝酒?还有,你不才跟我见面吗,怎么又回来了?”

    这几天北源小学放春假,徐小青嘟嘟囔囔的,“见面就请我喝柠檬水,姐你也太抠了吧?!”

    乔郁舒把脸转向她,“把你从你妈那里叫出来,你不用去帮忙,还不够好?”

    徐小青顿时没什么话好说了。

    这已经是北源古街里最有档次的地方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清吧,灯光没有,氛围没有,可她还要求什么?眼前这个人可是负担了她的学费!徐小青当着乔郁舒的面瘪瘪嘴,凑近抱住她的腰,“诶,刚刚走在街上,要不是我叫住你,你就要这么过去了!你还认得我不?”

    她担忧地凑近女子,“你眼睛不会是坏了吧?”

    乔郁舒确实有些看不太清,但这又有点难以解释,“我脸盲。”

    徐小青斜靠在她肩上,“你们大人总有很多不跟我讲,可我懂许多,诶,我从别人那里听来件事儿,我一听就知道你肯定不明白。”

    “什么?”

    “我舅舅舅妈的女儿不是上大学嘛,她去找她外地的朋友,她的朋友呢又有男朋友,她们在酒局上就起哄劝酒,她男朋友就让女朋友一定要喝,不喝要怎么怎么样,就必须得喝,然后我这个姐也喝了,大晚上的照顾她这个吐得死去活来的朋友……”

    女孩儿说到一半,突然停了,她总觉得乔郁舒自那采风那件事后就一直不对,手不由地去碰碰她,“……你没事吧?怎么像个木雕?”

    她问,“那然后呢?”

    徐小青没了什么兴致,“就是觉得挺有意思啊,觉得你会问‘都是男女朋友了,干嘛要逼对方这样喝酒’的问题。”

    她见乔郁舒不答,兀自进行下去,“然后我会说‘男女生就是会这样啊’,你会坚持问‘为什么’,然后我会嘿嘿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哎……你不懂’。”

    徐小青终于妥协道,“好吧,这是我和我表姐的对话,小姐姐你生气了吗?”

    “没有”,乔郁舒像骤然回神,“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你的学费学杂费我会一次性付清,你不要有负担,好好上学就可以……”她触及到对方呆怔的模样,话止住了。

    徐小青红了眼眶地问她,“是我烦到你了吗?我缠着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你是讨厌我才打算离开我吗?学费学杂费什么的我可以不要,你嫌弃我爸妈离婚了?我妈的店虽然生意不太好,但肯定可以的,我还会帮忙,我还能申请学校的助学金……”

    小女孩儿的眼泪说掉就掉下来了。

    冰冷的手替这个才十岁开头的小人抹掉了偶尔流露的脆弱,乔郁舒歪头想了下,“徐小青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她红着眼眶流着泪指责她,“我徐小青很少哭的,最近两次哭都是因为你!那次是因为王丽红她不承认她看见了,我推了她一把,跟她打哭的。”

    乔郁舒纠正她,“我看不是被她打哭,是可怜我太惨,你才哭的。”

    被人拉到人群外,看着被人包围的她,像第一次呱呱坠地,被这个世界吓得号啕大哭。

    徐小青泪流不止,“明明是她们错了,为什么要你赔钱!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乔郁舒拉她站起来,拿餐巾纸抹她行将干涸又再度湿润的脸颊,“这是我们的秘密,我都决定忘记了,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要记得它?”

    她伸出手,“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尽量让自己快快乐乐地长大,答应我,好不好?”

    徐小青咬着牙抹掉最后一滴眼泪,眼神凶得像个狼崽,用力地抱住她,“我到时候来哪里找你?”

    乔郁舒目送徐小青消失在街角,转身往反方向走。

    天暗了,她的太阳穴有些疼,视野满是红色,胸口疼痛,激烈的情绪在其间畅涌。

    那张誊抄着号码的纸条她是在一件不明大衣里找到的,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羽绒服外面还套着件比自己大了一个号的藏青昵大衣,罩得她全身与手不是一个温区,也不知道是谁的。

    这种感知失调早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在外面游荡一天,回到酒店会恍如隔世,在酒店里待久了,出去连日光都不想见。

    度日如年。

    她在按键手机上把数字一个个输进去,对面接通了,没有犹豫的,她拿到耳边,好像非常冷静、克制: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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