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没几天的焚烧炉又开始了高负荷运作,医院走廊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医生护士疾步走过。
他们口鼻绑着厚厚的白布,只露出来一双双苦闷凝重的眉宇,毕竟炭疽杆菌不长眼,不可能只去感染那些病床上待宰的猪羊。
这些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从各地医学院和护士学院毕业,不仅花费昂贵,还需在漫长的学生生涯煎熬。
可想而知,入职圣格奥尔基综合医院绝不是他们的终点,而是一块不可替代的跳板。
这家平平无奇的综合医院获得各方资金支持,每天有数十场器官移植的实验活动,虽然目前为止成功率为0,但每个人都做着同样的美梦——
要是能成功实现器官移植,帮哪位审查长找来合适的角膜,或是帮哪位将军安上一颗跳动的心脏,他们的前途将坦荡无阻。
这些年轻人们富有潜力的生命不应该在此处被消耗,偏偏前几天就有好几位医生病倒,其中一个还是才来不久的新人。
院长沃尔克夫为此发了不小的火,会议上的氛围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病人中更是染疫无数,他们发烧、胸痛、咳出血泡沫般的痰液,颈部和腋下肿大如鸡蛋。
一旦有了症状,最多两天便会丧命,死时尸体瘀斑点点,口腔和鼻下挂着未干涸的血痕。
不至丧命者全身长满黑斑,如同发腐的尸体般层层溃烂。
没人知道这场可怕的流行病是从哪里开始传播的,或许是谁漫不经心地剖开了感染者焦黑的肺部,让炭疽芽孢杆菌随着排气扇肆意飞舞。
可目前没人有余力去追踪真相,只想赶快肃清这场风波,沃尔克夫经历过十余场大型疫病,这一次也展现出其雷霆手段。
一但有发烧症状便被推入隔离区,明显发病则由护工扼死后焚烧,至于那些看起来健康的,也需要接受X光筛查肺部。
一时间,整个医院弥漫在呛人的消毒水味中。
有了基本的执行标准,圣格奥尔基综合医院的医护人员们倒是稍微安下心来,病人们的惨叫和谩骂却此起彼伏。
严湛等人所在的病房也收到了明显的波及。
作为现代人,他们虽然对炭疽这种恶性传染病并不熟悉,但也知道基本的防护常识。
他们开始避免外出,常开窗通风,用消毒液浸泡过的床单捂住口鼻,随时洗手。
但尽管如此,赵屿诚却在昨晚咳了一晚上,其余人也都跟着睁了一宿的眼,心中各有思虑。
虽然赵屿诚声称自己只是感冒了,但众人的表情却充满怀疑。
“别把我赶出去,求你们…”
男人英俊的眉眼此刻苍白无色,两颊深凹,完全没有曾让严湛心动的风姿。
可尽管如此,当看见汪元武把他推出门外时,她的心底还是腾起一抹不忍,但很快又被坚决和冷漠覆盖。
严湛是个有限的善人,她的善心只支持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帮助别人,毕竟她自己才最重要,汪元武能主动出头,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不过赵屿诚离开,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忍受爱丽丝糟糕的牌技了。
这些天不能去花园,众人的运动方式变得有限。
恢复健康的汪元武展现出其左右逢源的讨喜个性,以及在玩乐方面的创新精神,亲自用纸片做了一幅扑克牌让众人消遣。
赢的人没有奖励,输的人却有惩罚:10次波比跳,做5组。
赵屿诚在的时候,由于四个人牌技相当,每个人运动的机会都大差不差。
但赵屿诚走后爱丽丝上位…波比跳则让爱丽丝一个人包圆了。
他搞不懂规则,每次遇到该他出牌就凑近严湛,可怜兮兮地把手中牌面给她看:
“严湛,我该出什么啊?”
“…”
汪元武作为健身房常驻人员,为了让每个人都能运动,又组织跳健美操。
每次结束后,严湛都累得大汗淋漓,瘫倒在床,爱丽丝看起来却好像连头发都没乱过一丝,不嫌脏地贴过来。
说起来,爱丽最近好像很喜欢贴贴,坐着就要肩靠肩,站着也要手牵手。
就比如现在,这人正握着她的手把玩,少年手指修长纤细,指关节泛粉,甲盖莹润如贝壳内部,用凉柔的掌心与她相贴,轻轻摩挲。
严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自己的爪子解救出来,皱眉道:“你最近怎么了?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爱丽丝不死心地去追她的手,说道,“我最近一碰到你,胸口着就感觉很难受。”
为了证明似的,他将严湛的掌心按上自己的前胸。
掌心是少年劲瘦的胸膛,略快的博动感有力地撞击着她的指尖,带着压抑的潮浪席卷而来,似乎连带着严湛的心脏也同频共振了起来。
“这不是心跳吗?有什么奇怪的?”严湛缩回手,却又被爱丽丝一把抓住。
“撒手,我要吃饭了,你捏着我的手怎么吃?”
“哦…”
众人吃过午饭后,一位穿蓝色护士群的带他们往X光室走去。
那是间十分陈旧的小房间,墙壁里发出嗡鸣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笨重的铸铁支架下,站在荧光屏前等待拍摄。
这是他们每天的例行事项,尽管如此严湛还是有些害怕。
听说拍X光有辐射呢,这些设备这么老旧,不得有一百倍的辐射?
她回头看去,爱丽丝站在门口等待,长睫轻垂,美丽的少年朝她掀起一抹浅浅笑意。
每个噩梦都是循环往复的事件,以往爱丽丝遇到这段,都会嫌麻烦,将自己从噩梦中抽离出来远远观望。
但这次为了和严湛一起,他每天都乖乖地跟过来。
尽管爱丽丝因此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一个月后,医院中疫病得到平息,所有人头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卸下,就连赵屿诚也毫发无损地回到病房,爱丽丝却彻底陷入他的困境。
严湛作为不知情的旁观者,常发现爱丽丝时常不见踪影,有时早上起来看见旁边床铺空空,直到晚上他才回来。
问去哪里了,也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爱丽丝不会撒谎,干脆就保持沉默,把严湛气得不想理他,可没一会儿这人又再次消失不见,几次以后,严湛彻底不管他了。
一个原因是觉得爱丽丝艺高人胆大,死不了。
另一个原因则是沃尔克夫上门找她来了…
那位院长看起来似乎憔悴了不少,眼下一片青黑,灰绿色的眼睛却炯炯发光。
“好久不见。”他说。
严湛扯出个尴尬的笑。
“看起来你恢复了不少,连带你的同伴们也是。”他一边朝门里观望,一边说。
严湛一边继续尴尬地笑,一边点了点头。
“你愿意到我的办公室聊聊吗?”他问。
严湛拼命摇头:不要不要。
“哦…好吧,我还以为你想要出院了…既然这样…”
“等一下!聊这个啊!”严湛终于露出发自心底的欣快笑容:
“还等什么呢院长?我们走吧?诶,小心脚下,别绊着了…院长你今天看起来好帅啊,你知道中文里的帅是什么意思吗,就是美丽…您今天太美丽了…”
沃尔克夫将严湛的谄媚发言笑纳了。
两人迈入鸽子笼般的电梯内,男人骨节明显的手指按下四楼键,电梯徐徐上升,偶尔发出一声金属摩擦的吱嘎杂音,严湛瞳孔一缩。
她下意识靠着四壁弯曲膝盖,直到电梯稳稳停落在四楼,才悄悄舒了口气。
步入院长办公室,脚下是厚重的波斯地毯,黑胡桃木的桌案上摆放着几本书和散乱的纸质文档,钢笔尖的墨迹尚未干涸。
大理石壁炉,满墙的书柜,不停转动的瑞士钟表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静伫立,凝视着这个房间的新客人。
严湛将目光投向书桌后的男人,手心紧张得直冒汗,沃尔克夫却满脸和蔼,说道:
“把它放下吧,不要划伤自己了。”
严湛一愣,袖口中赫然藏着一把从手术室顺走的黄铜手术刀。
见她不愿意上交武器,沃尔克夫也不强求,继续道:
“你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健康了,只需要再帮我一个小忙,我便会认可你有出院必备的所有条件。”
不愧是开黑心医院的,压榨人都压榨得理直气壮。
“什么忙?”
灰绿色的眼睛浮上一抹不达眼底的笑意,他在严湛警惕的目光中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胶片。
黑底的胶片上,是一个亮得快发光的东西,仔细辨认,像是人类的胸腔轮廓。
严湛马上猜到这是疫病时期某人的胸片,但为什么这张片子上看不见肋骨,更看不见心脏,只有白亮的一片形状。
“这是爱丽丝。”沃尔克夫解释道。
严湛露出一抹了然,爱丽丝不是人,当然会是这个结果了。
“你似乎已经知道了你朋友的秘密,看这些白亮的光团,我们都认为他体内藏满黄金。”
还黄金呢,真敢想,也不知道眼前人得知爱丽丝是泥巴做的会露出什么表情。
沃尔克夫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美好展望中。
圣格奥尔基综合医院虽然资金雄厚,但因为上一届院长的擅自挪用,以及上行下效的铺张浪费,可供沃尔克夫支用的所剩无几。
作为一个同时醉心艺术与医学的绅士,几乎已经能想象这些黄金的去处:
也许是一套来自德国的器械,象牙的握柄刻着他的姓氏,刀锋散发寒光。
又也许是一幅出自名家的油画,彰显他的审美和格调,最近他正好觉得壁炉上方有一点空荡。
严湛一眼就看出来沃尔克夫正在做着怎样的美梦,但关于爱丽丝体质的真相,她暂时也没有告知的打算,只问:
“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杀了他,杀了爱丽丝,也许只有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