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的值房设在寺内西跨院,窗外漏进几缕清寒天光,落在案头堆叠的卷宗上。
陆瑾身着一袭绯色官袍,拿着朱笔,正凝神批阅案宗。
“少卿大人,请用饭。”
明毅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拎着食盒放在案边矮几上,小心翼翼掀开盒盖。
盒内上下分置两样吃食。
一样是肉沫茄条盖饭配一碗蛋汤,另一样则是杜仲枸杞炖羊肉。
陆瑾闻着香味,抬眼看向食盒,“这油亮的饭食,是老陈新琢磨的菜式?”
“回少卿大人,不是的。”
明毅连忙回话,“这盖饭是今日新来应聘的厨役做的,大伙儿尝了都说味道好,您快尝尝。那碗炖羊肉才是陈厨做的,说是给您补身体用。”
陆瑾放下朱笔,走到案几旁,舀起盖饭尝了一口。茄肉软糯,酱汁咸香与混着肉沫的米饭一块搭配,相得益彰。
勺子起落间,他用饭的动作也不自觉加快,不过片刻,小半盘盖饭便见了底。
“嗯,味道不错,留下吧。”
陆瑾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记得查查背景,仔细些,别像上次那样,混进想偷听案情的人。”
“是。”
明毅连忙应下。
陆瑾目光落向那碗未动的杜仲枸杞炖羊肉,很快抬眼,“这汤瞧着大补,你拿下去喝,这些时日随本官查案,也辛苦。”
“少卿大人,这......”
明毅面露难色,又对上陆瑾的眼神,到了嘴边的推辞咽回,苦着脸应道:“是,属下遵命。”
他拎起食盒匆匆退去,似是在逃什么洪水猛兽。
该如何将这碗杜仲枸杞炖羊肉给分享出去呢。
陆瑾用完饭,起身至窗前。窗外积雪皑皑压枝桠,几株红梅傲然挺立,艳色映雪,景致清绝。
他欣赏了红梅好几眼,开门折下两支盛梅,插入案头瓷瓶中。
沈风禾则是跟着小吏来登记入籍,恭敬递上陆母给自己的户籍。
小吏接过户籍,先抬眼问:“你过往可曾犯过事?我们后续会核查,若是作奸犯科者,大理寺不予录用。”
“没有没有。”
沈风禾诚恳道:“小女一直跟着养母在乡下生活,就种种菜做做饭,从没犯过事。”
小吏点点头,低头翻开户籍簿仔细查看,核对籍贯。
目光往下扫时,只见上面清晰写着——
陆瑾妻沈氏,夫任职大理寺少卿。
小吏使劲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看了几遍。
没错,就是“陆瑾妻沈氏,夫任职大理寺少卿”。
他人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少......少卿大人的夫人,您来当厨役?”
“哎唷,吏君您请快起身。”
沈风禾见小吏摔在地上,连忙想去扶,去被他一下躲开。
她抬手佯装抹泪,叹息一声,哽咽道:“吏君,此事还请您务必保密才好。”
小吏懵懵懂懂爬起来,还没缓过神,就听见她继续道:“您在大理寺当值,定然知晓我家郎君有多辛苦。日夜查案奔波,回来连口合口的饭菜都吃不上。今早瞧着他眼底的青黑,人呢瘦得脸颊骨都露出来了,我这心里啊,跟针扎似的疼。”
她说着,微微侧过脸,拿手帕子抹了把眼角,“我文不能断案,武不能护院,也就做饭这点本事。想着来应个厨役,既能让郎君吃上热乎合口的饭菜,也能给大伙儿改善改善伙食。吏君,您说我说的对吗?”
小吏愣愣点头。
陈厨的手艺简直是折磨,少卿大人才调来不久,矜矜业业却要吃这些新式变态菜品,确实委屈。
可眼前这位是少卿大人的夫人,要日日在厨房给他们做饭,他后背就冒冷汗,手脚都有些发软。
沈风禾瞧出他的犹豫,继续恳求:“吏君您想想,我家郎君常说,行当平等,不过都是为了生计罢了,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饭食是安身之本,人人都要吃的。我来这儿,不求别的,就想悄悄给郎君一个惊喜,也能让大伙儿吃顿舒心饭。”
她抬手拭去泪花,“您若是声张出去,旁人知道我是少卿夫人,定然处处拘谨,不敢随意用饭,我做的饭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就把我当作普通厨妇,大家吃得自在,郎君也能安心。”
沈风禾见小吏有所触动,便继续深吸一口气,一滴泪珠巧妙地从眼角滚落。
“我家世清白,从没犯过律法,做的饭菜也合大家口味,绝不会给大理寺添麻烦。吏君就当可怜可怜我一片痴心,帮我守着这个秘密,行吗?”
小吏看着她泪花点点的模样,又想起少卿大人连日操劳的身影,再回味起方才那碗肉沫茄条盖饭的鲜香......
少卿大人夫妻情深,人家一番好意,自己哪能拆台?
且那碗肉沫茄条盖饭。
可真是香啊。
他犹豫了一会,便重重点头,“夫人放心,此事我定然守口如瓶,绝不对旁人透露半个字,往后您就是大理寺的普通厨役。”
“多谢吏君体谅,您真是好心人!”
登记妥当后,小吏取来一枚桃木腰牌,上面用篆字刻着“沈风禾”三字,还烙了大理寺的印记。
走出登记房时,阳光正好。
沈风禾抬手将腰牌系在腰间,深深吸了口气,雪后气息清冽甘甜,红梅暗香。
走在廊下时,还见一小吏提着食盒,神色匆匆地奔登记房而去,口中念念有词,“力哥,喝羊汤吗,大补之汤,一般人我不给喝的!”
沈风禾哼着调子回陆府,还没等门口仆从禀报两句,就听见前厅方向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陆母满面喜色地迎了出来,老远就扬声道:“阿禾,可算回来了,阿母都等你大半天了!”
沈风禾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抬手将腰间的桃木腰牌解下来,献宝似的递到陆母眼前,“母亲,您瞧。”
陆母凑近一看,惊喜回:“哎唷当真进去了,阿母还说要托人给你通个气,你偏说要自己试试,我家阿禾果然有能耐。”
她拉着沈风禾的手,“手真凉,快进屋里暖和,阿母给你备了乳茶,吐蕃那儿传来的吃法,滋味可妙了。”
陆母爱喝牛乳,也喜食一些乳制点心,每每都要打发人去西市采买。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前厅,屋内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
桌案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仆妇正站在一旁忙碌。
她将烘烤过的茶饼用茶臼碾碎,过筛投入煮沸的砂锅中。
待茶汤初沸,加入红枣、少许花椒与桂皮,撒盐调味,舀出一勺。待二沸之时,将旧茶倒入,用茶筅快速搅动。
茶汤泛起细密的沫饽,白如积雪,浮在茶汤表面,此刻再舀入乳酥漂在其上。茶香、乳香混着枣香、香料的辛香,在屋内蔓延。
仆妇将煮好的乳茶舀入茶盏,递到沈风禾面前:“少夫人,乳茶刚煮好,趁热喝吧。”
乳茶入口先是乳酥的绵密,像化开的雪团滑过舌尖,茶末清冽回甘,红枣清甜丝丝入喉。
盐的咸鲜衬得乳香更浓,花椒与桂皮的辛香极淡,只在有一抹温润的余韵,沫饽也细腻如云絮。
整碗茶热而不燥,鲜醇绵长。
沈风禾陪着陆母喝了温热的乳茶,又尝了两块枣泥点心,听她絮絮叨叨说着陆瑾儿时趣事。
她时不时插两句嘴,屋里笑声不断。
待日头西斜,陆母笑着叮嘱:“阿禾嫁过来身子还娇,先回院里歇着,晚些阿母让人给你送爱吃的小菜,可不能偷偷再跑进小厨房了,叫人以为咱们少卿府没吃食。”
沈风禾应着,轻快地回了自己的院落。
屋内暖炉燃得正旺,她卸了外衫,将两支簪子妥协放在妆台前,稍作洗漱后躺在铺着厚褥的拔步床上。她翻了个身,感觉浑身都松快,不多时便靠在枕上眯了眯眼。
黄昏时节,陆瑾踏入陆府,刚换下幞头,就被陆母叫到跟前。
陆母环着双臂,一脸催促,“新婚燕尔的,快去瞧瞧你的新妇。”
陆瑾颔首:“儿谨记母亲教诲。”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快步往新房走去。
日落西斜,陆瑾抬手按了按额角,脑袋也跟着晃了晃。正要推开房门时又猛然收回手,眸色沉沉地看了房门片刻后转身往书房去了。
夜色渐深,书房僻静。
榻上的陆瑾忽然睁开眼,取而代之的是桀骜锐利的眼神,他看向自己手腕。
一副玄铁锁链束缚住了他。
“啧。”
他低嗤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进去?你似是有些奇怪啊。”
新房内,沈风禾辗转了片刻,见窗外月色已浓,屋内依旧只有她一人,便知陆瑾今夜怕是又不会来了。
是不喜她呢,还是真如婉娘所说......
不管这些。
她索性舒展四肢,四仰八叉地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手臂摊开,腿脚伸直。
好大一张床,够她滚两圈。
她轻轻闭上眼,嘴角还带着笑意。
没关系,反正明日就要去大理寺上值,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有俸禄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