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客栈厢房内,烛火摇曳。
王天鹤拾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壶身温热。他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急着饮用。
“你便是福德,对不对?”王天鹤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而笃定,“所以才知道青山派的诸多秘辛,又能够说服穆凤这样的人与你合作。”
“唔。”陈大刀不置可否,只道,“然后?”
王天鹤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青山派这些年势力扩张,他与王天娇所用皆是上等良品,这城镇虽繁华,茶叶却远不如青山派的香茗精致,气味颇为松散平庸。
他放下茶杯:“所以你是天演派的人?”
“你只用说,你打算如何应对我?”陈大刀依然兴致勃勃,仿佛在讨论一局有趣的棋。
“我们如何对待你,要看你如何选择。”王天鹤微微一笑。此时窗口缝隙透露出的最后一丝余辉也已消失,外面的天色全然暗了下来。烛火将王天鹤的轮廓映得格外分明,他嘴角噙着上位者特有的笑意,既温和又疏离。
“你身份成谜,说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一身功力更是难以追溯源头。如若你真是福德,我便不得不怀疑这是远山居布下的一盘大棋了,要么是远山居主使,要么是你借用天演派跟远山居合作。”
“有道理。”陈大刀点点头,王天虹当年便是通过种种手段上位的,自然会担心顾明之也有类似的谋划。
“林觐师兄是青山派的中流砥柱,若无必要,我并不想动他。只不过这么多年他始终只关心远山居,即便做了我姐夫也是如此。这次他去的是雾障森林,他性子执拗,我不确定他一定没有危险。”
王天鹤慢条斯理地说:“你若真的只是野心勃勃,想要青山派掌门之位,那这很好。你在青山派必定大有可为,此番,便可跟着我去天演派——”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但若你选择去救林觐——”
“这就意味着我忠心远山居?”陈大刀歪着头,饶有兴致地问。
“意味着你重情义胜过地位,就算不是远山居的人,也容易站在他们那边。”
“真不赖。”陈大刀赞赏地着他。
通常上位者看下位者总是看是否有能力鹤忠心,王天鹤却在预测她的性格可能带来的东西。
一个重情意的人,绝不会真心臣服王天虹,因王天虹弑师夺位,残害同门。此事认同,下一事也不会认同,迟早有隔阂。
有倾向便有偏向,偏得多了便容易倒戈。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果她走出这道门口去救林觐,意味着她的心跟林觐一样是远山居的人。远山居和青山派可以说是死对头,顾家人不会原谅王天虹,王家人也绝不会容忍顾家人。倾向顾家,就是与王家为敌。
烛火在眼中跳跃。陈大刀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王天鹤:“看来你还真是我的对手,无论从哪个层面上。”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王天鹤没有阻拦。很久之后,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陈大刀这个人,性格狂妄自傲,关键时刻会选择站在顾家那边。
不能留。
如果留,除非……拔除她的所有羽翼。
林觐进入林中已有一段时间。那个卖蛐蛐的小贩在林边一闪,便消失了踪影。
不知何时,林间升起了浓密的雾气,灰白色的雾霭如同活物般在林间流淌。
月光还算清明,却无法穿透这厚重的雾障,只能随着雾气的流动散漫地洒下些许银辉,勉强照亮前方几寸的道路。
脚下的泥土湿润松软,每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踩过草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在这片过份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按理说,夜晚的森林应当充满生机——夜行动物的窸窣声、鸟类的啼鸣,然而这里却异常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和穿过树梢的风声,更添几分诡异。
林觐白衣在雾中若隐若现,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忽然出现一片萤光,朦朦胧胧,像是林间隐藏着一片水池。随着他的靠近,那光芒越发清晰,果然是一池清泉。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朦胧的月光和流转的雾气,粼粼波光如梦似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孩童的夜哭声,凄厉而持续。
响了一阵,见他毫无反应,那哭声停歇,紧接着又有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有人吗?劳烦扶我一下。我只不过事一个迷路的女子,抱着婴孩。”
娇柔婉转,带着几分无助。
林觐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对那声音置若罔闻。
他绕过水池,继续前行,那声音依然在跟着他。
“公子,年轻的公子,帮帮我啊……”
“大师兄。”忽然,一个清脆的叫声从雾中传来。
林觐骤然停住脚步。
风声在耳畔低吟。
也许是察觉到林觐有反应,对方又弱弱喊了声:“大师兄。”
声音是顾怜怜的,低沉中带着清脆,又有些圆润,孩子气,是他记忆中最熟悉不过的声音,每回他下山回来带玩具去她房里,她都这样满怀期待地喊他:“大师兄,你回来了。”
林觐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片涌动的黑雾。
他知道这是夜霄的把戏——这种异兽最擅模仿人声,无论是婴孩的啼哭、女子的啜泣,甚至能窥见人心,模仿出对方最渴望听见的声音。然而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瞬。
“大师兄,你还不来找我吗?”顾怜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怨,“我好想你啊。大师兄。”
“怜怜不会这般哀怨。”林觐对着浓雾平静地说,声音清冷如常,“她从不哀怨。”
“是吗?”
那声音在雾中飘荡,忽远忽近,仿佛就在耳畔,又似来自远方。
月光如水,在流动的雾气间流转,将他素白的衣袍映照得明暗交错。林觐静立雾中,身形挺拔如竹。
"那大师兄,你不来找我玩吗?"那声音忽然变得轻快,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清脆的笑声在雾中回荡,"大师兄快来找我啊!怜怜在等你。"
林觐微微抬首,目光清冷如常:
"她也从不这样笑。"
雾气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雾气愈发浓重,周围的树木在雾中扭曲变形,若隐若现。稍后,它像是调整好了,用着既不哀怨也不太活泼的语气轻声道:“大师兄,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忘记你的怜怜了吗?”
忘记?怎么可能。林觐从未有一时一刻忘记过顾怜怜。从未忘记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顾怜怜的声音了。
三年。
整整三年,没有再听过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