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怜怜、怜怜。
这个名字在林觐心头萦绕,如同雾气中挥之不去的执念。
自从顾怜怜将祖父留下的那本剑谱赠予林觐后,他的剑术便突飞猛进。待到十几岁时,已是同辈中的翘楚,人人称羡。
更因他生得俊美非凡,身姿挺拔如松,每逢下山,总有少女远远跟随。
而顾怜怜,也悄然长大。因常年缠绵病榻,她比寻常少女更为纤瘦,面色总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却更楚楚动人。
每次下山归来,林觐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去远山居探望顾怜怜。他要讲述山下的趣闻,或送她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顾怜怜总会靠在床榻上,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用虚弱却欢快的语气唤道:“林师兄,你回来了?”
林觐总会轻轻应一声:“嗯。”他将带来的物事递过去,待她欣喜地接过,这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望着她。
她那过分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极为精致的眉眼。那双眼中时常流露出的不是病痛带来的苦楚,而是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与期待——前些年她难得参加青山派庆典,那苍白瘦弱、躲在师傅师娘身后不敢见人、病弱怯生生的模样给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又因被王天娇当众踹了一脚,病情愈发沉重,时常只能卧病在床。
自此之后,她更是深居简出。加之“顾怜怜”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象她是个可怜的少女。就连远山居的师兄们也这么以为。
可她从不哀怨。
她常常靠在床头阅读各种典籍。
林觐曾问过一次,她眨着眼睛答道:“是爷爷寻来的。他当年潜入各大门派,抄录了许多典籍。可惜大部分都留在青山派了,只有少部分在我这里。”说完又认真补充,“林师兄,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旁人。”
当然,她说的话他都会遵守。在他心中,顾怜怜的每一句话都值得珍视。更何况,就连他修习的林家剑谱,也是顾拭剑当年“借”来的——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在心。
除了读书,怜怜还喜欢摆弄机关小物,更爱听他讲述山下的见闻。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偶尔她也会问起他的修行进展,关心他是否又精进了。
有回她在典籍上读到夜霄,十分好奇,说这种动物擅长模仿人声,即便是死了,割下长喙亦能复制人声。
“若是能得一只夜霄的长喙,岂不是能永远留住想听的声音?”她眨着眼睛向往道。
“倏”的一声破空之音,将林觐从回忆中惊醒。一道黑影如利剑般划破夜色,直取他的心口!
林觐挥剑格挡,剑锋与那黑影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
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来袭者的真容——那是一只形似苍鹰的异兽,却生着一条手臂长的尖锐长喙。若是被这长喙刺中,与利剑穿心无异。这便是喜好食人心、人舌、人耳的夜霄。
异兽本是寻常禽兽异变而成,形态千奇百怪,难以归类。即便是“夜霄”这个称谓,也不过是对善飞、长喙、善模仿人声的异兽的统称。
“大师兄,你不要怜怜了。”夜霄的长喙开合间,竟发出与顾怜怜七八分相似的少女嗓音,那声音在浓雾中回荡。
林觐眉头紧蹙,骤然间,像是恼怒这丑陋之物竟敢模仿怜怜的声音。剑光乍起,直取夜霄要害。
夜霄在夜雾中灵巧翻飞,双翼搅动着浓稠的雾气。
“大师兄,你为什么要杀怜怜呢?怜怜对你不好吗?”
林觐面色如霜,剑势丝毫不减。长剑在他手中化作漫天寒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将夜霄牢牢困在其中。
“好凶的大师兄!”夜霄的声音忽然变得娇嗔。
“呸,呸,大师兄真坏!”语气又转为埋怨。
“大师兄……你一点也不心疼怜怜吗?”声音再次哀婉起来,试图扰乱林觐的心绪。
然而林觐心思沉定,眸光如古井无波。下一刻,剑尖精准地刺穿了夜霄的心脏。
林觐缓步上前,那夜霄竟还有一口气,喙部开合间,依然在模仿着顾怜怜的声音:“大师兄,怜怜好疼啊……”
它浑身微颤着,终于失却了它的残忍狡诈,真如一只受伤鸟儿似的喊着:“好疼啊……”
“大师兄,你不救怜怜吗?”
“大师兄……”
林觐低下头,像是凝视着这垂死的异兽,又似乎是在多聆听这几句声音。
许久,他蹲下身,趁夜霄气息将断时,剑欲割下它的长喙。就在这一瞬,夜霄竟从喙上两只鼻孔里,猛地喷射出两道黑血,直射林觐双眼!
他当即后退两步,眼睛传来灼烧般的剧痛,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那夜霄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着试图飞起,林觐凭着听觉挥剑而出,砰一声,精准地将它钉在树干上。
稍后他摸索着走过去,拔出长剑。
继续摸索到它的长喙,割下,以手帕包好渗血的部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觐骤然转身。
“林师兄这么厉害,我是不是不该来呢。”陈大刀的嘀咕声很小,却恰好能让他听见。
“你为什么来?”林觐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陈大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王天鹤是他故意支开你设的局,考验我究竟是心向着远山居还是青山派呢。我可是特地来找了林师兄。”
“是吗?”林觐不置可否,对她这番“讨好”毫无反应。
“咦。”她像是才看清林觐的眼睛,声音凑近了些许,“林师兄,你受伤了。”
“无妨。”林觐精准地用剑割下一截衣襟,伸手将眼睛蒙住,“这种情况很常见。”
陈大刀啧啧两声:“看来林师兄之前下山执行任务,经历过很多苦。”
远处又传来特殊的叫声,似虎似豹,林觐神情凝肃,像是在仔细辨认。
“看来我们是进入了雾障森林。我说为何这种森林会出现在这里,原来是王天鹤诱我前来。”林觐的声音依然平静,并不意外,“森林夜里是找不到路的,我来的路上有一片水源,应该是森林中心,约莫三百步的距离,你寻着鳞光闪闪的方向前进就行。你在前,我在后面跟着你。”
“需不需要我折根树枝牵着你?”陈大刀嘿嘿一笑。
林觐沉默一瞬:“不用。”
陈大刀依着他的指示前行,脚步稳当地踩过落叶,背着手边走边观察——四周的树木确实像是在悄悄移动位置,这片森林处处透着诡异。
“林师兄还真是既细心,又临危不乱呢。”陈大刀夸赞,找些话聊。
“独自下山总能碰到各种意外,异兽种类繁多,总有无法预料的情况。”林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稳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那你为何要去割它的长喙?”陈大刀好奇地问,“是不是想用它的喙来作兵器?不过它的喙成年后是黑色的,跟林师兄似乎不太搭配,而且也未必有你手中这把剑好。”
她对夜霄也颇为了解。幼年夜霄的喙是红色的,随着成长会逐渐变黑,彻底成年后则会变成纯黑色,坚硬无比,可用来制作兵器。夜霄的喙可以用来计算它的年龄,即使被割下,也会自行生长。
不过若是在幼年时割下,喙会长得很小;在成年鼎盛时割下,则能长得最长——但都要在它活着时割取,否则无法继续生长。
说起来也很残忍,就像夜霄喜食人心、人舌、人耳一样残忍。
许久,身后才淡淡传来一句回应:“怜怜喜欢,送给她当玩具。”
陈大刀脚步猛地顿住,转过身诧异地看向林觐。趁着他目不能视,她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你应该知道顾怜怜已经死了吧?”她意有所指地说。
“那又如何?”林觐反问,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
那又如何?嘿嘿,古怪,真是古怪,她终于明白林觐的古怪之处在哪里了。
顾怜怜无论是让顾明之夫妇怀念,还是让王天娇憎恶,他们都是以“顾怜怜已经死了”这个前提来活着——或可怜她死了,或憎恶她死了。而林觐却仿佛顾怜怜从未离开过一样,依然以她活着时的态度对待着她的一切。
陈大刀挠了挠脸,转过身,眉头微蹙。这份执念让她既不解,又感到一种奇妙的触动。
“林师兄真的很在意顾怜怜?”她微微偏头。
以往林觐从不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夜色已深,或许是因为陈大刀冒险来找他,此刻他竟放松了许多,轻轻回答了一句:“嗯。”
“为何?”陈大刀疑惑,“她有什么好的吗?应该不是最美的吧?整个远山居都认为是顾怜怜暗恋你呢。”她轻笑一声,“连师傅师娘还有王天娇都这么认为。”
林觐优秀出众,自然所有人都认为顾怜怜理应喜欢林觐,就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远山居的“内应”福德都被林觐迷得七荤八素,更何况一个足不出户的病弱少女。
提起顾怜怜,众人都在可惜她喜欢林觐,而林觐却与顾家仇敌王天娇成了婚,似乎又加强了她的可怜之处。
一个出生先天不足,无法出门,死在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十八岁,而那天正是她的心上人和她的仇人成亲的日子。
真是可怜啊可怜。陈大刀内心模仿着他人语气说道。
“怜怜并不喜欢我。她只是喜欢我从外面带来的东西。”林觐静静地说。
不同于陈大刀踩叶子的哗啦哗啦声,林静走路总是无声的,他总是无声,所以才加强了他声线里的清冷之意吧。因不常开口,也不多开口,只要开口便容不下虚伪与矫饰。
夜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细碎的呜咽。雾气随着气流翻涌,将两人的身影时而吞没,时而吐出。
月光在前方流淌,快到湖了,粼粼微光。
林觐声音再次从身后低低地传来:“如若有一天她病好了,能出门见世面,也许就不会再看得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