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陈大刀猛地收住脚步,她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住身后那个白衣身影:“你认真的?”
雾气在林间流淌,将林觐的身影衬得愈发朦胧。
他静立片刻,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林觐十二岁正式下山,每次下山执行任务归来,总要先在顾怜怜的房里待上许久。
他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兴致勃勃地摆弄那些从山外带回的小玩意儿。
远山居的午后总是静谧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专注地把玩着那些机关小物,时而蹙眉,时而展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只木鸟做工精巧,拧紧发条后能唱出婉转的曲调。顾怜怜第一次见到它时,捧着它反复把玩,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久而久之,派中自然就有了流言蜚语。
人人都说顾怜怜暗恋林觐。
就连林觐自己,也曾暗自思忖过:或许怜怜对他,是否存着几分少女情愫?
直到一个春日的午后,顾怜怜忽然问起:“听说师伯得了个天才儿子,究竟有多天才呢?”她仍习惯称王天虹为师伯。
“听闻三岁便能运气,十二岁便击败了派中长老。”林觐如实答道。
“这么厉害?原来这就是天才吗。”她睁大了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病气的眸子此刻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那林师兄你能做到吗?”
林觐沉默片刻,轻轻摇头。
他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王天鹤的天赋确实举世罕见。
顾怜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摆弄起手中的机关锁。
刚刚那一瞬间,她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素未谋面的天才少年吸引了去,就像此时此刻,她也全心全意在这机关锁上。
就是从那一刻起,林觐清楚地意识到:在顾怜怜眼中,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是特别的。
自那以后,每次下山归来,顾怜怜依然会开心地接过他带来的礼物,但林觐却忍不住想:她期待的或许不是他,而是他带来的新奇物事。
若是换一个人……
若是出现比他更出色的人,比如那个天才王天鹤——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所以他一直努力练功,想要成为配得上她期待的人。
他拼命修炼剑法,在一次次下山执行任务中磨练自己。
可是王天鹤的声名如雷贯耳,是整个玄门公认的少年天才。
林觐下山后见过不少少主、少掌门,不少都是人中龙凤。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最出色的那个。
怜怜只是因为常年卧病,未曾见过世面才会如此依赖他。
倘若她见识到更出众的人物,是否就会……
就会……
风吹过森林,带起一阵沙沙声响,将林觐的心绪吹散在夜色中。
陈大刀回过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端详着林觐的侧脸。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诧异——林觐难道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优秀之处吗?
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青山派年轻一代的翘楚,剑术造诣精深。更难得的是他心性坚韧,处事沉稳。
不过……陈大刀转念一想,倒也不能说林觐完全错了。
她转过身,继续前行。
终于到了泉水边,粼粼波光在月色下闪烁,像是一地碎银。
林觐独自走到泉边,解开蒙眼的布带,俯身清洗眼睛上的血迹。清澈的泉水漫过他紧闭的双眼,将那些暗红的血渍渐渐化开。
陈大刀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个向来清冷的师兄。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林觐八岁来到远山居,那时的远山居备受欺凌,他是唯一承载着希望之人。
他也算无亲无故,师傅师娘的心思也都在顾怜怜身上。
林觐因出色,很小便下山独自执行任务,想必遇到过许多险象环生,吃过很多苦,才会养成如今这般冷静的性子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林觐——原来在那看似淡漠的外表下,藏着这样细腻而敏感的心思。
“林师兄没有想过回镇剑阁吗?”陈大刀忽然问。
从王天鹤设局看来,他们一家也把林觐当作“其心必异”的类型,王天娇对他有兴趣也未必会手下留情。
而远山居……说实话,远山居跟王天虹的恩怨,至始至终就跟林觐无关。
林觐摇头,没有丝毫犹豫。
“为何?”陈大刀契而不舍地追问。
“从他们把我送走那一天起,便不是家人。”林觐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你的意思,远山居才是你的家人。”
林觐清洗完了眼睛,重新包扎好,站起身看向她,回答:“是。”
这个“是”字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陈大刀轻笑,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王天鹤用这件事试探陈大刀,陈大刀也用这件事反向看清楚他。
有些人是重理不重亲的,王天鹤显然不是。
他重视青山派、父亲、姐姐,可以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站在自己家人那边,且这个人聪明审慎,这意味着他跟陈大刀必然是敌人。
而林觐……
他虽不是顾家人,却如同王天鹤站在自己亲人那边那样,站在顾怜怜、顾明之和元莲那侧。
“但你不是福德。”林觐确认道,语气平静却笃定。
“不是。”陈大刀坦然承认,没有丝毫犹豫。
林觐直起身,用尚且湿润的布带重新蒙住双眼。白色的布条在他脑后系成一个利落的结,尽管目不能视,他的脸却准确地对准了陈大刀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那层布料感知到她的存在。
“你为何认为我不是福德?”陈大刀饶有兴致地追问。常人很容易推断她是福德——既知道远山居的往事,又能说动穆凤出手相助,连精明的王天鹤都是如此判断。
“直觉。”林觐的回答简短而有力。
直觉啊?陈大刀又莫名地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你认为我是谁?”她语气带着狡黠。
林觐沉默了片刻,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
“不知道。不过目前看起来你对我们没有危险。”
他猜不到她是谁,这个女子确实处处透着古怪——不仅对青山派和远山居的往事如数家珍,方才更是随口就说出了夜霄喙能制成长剑的秘辛。这虽然不算什么绝密,但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哼。”陈大刀笑着站起来,“也许我的身份最终会出乎你意料,不过现在我们找个山洞休息吧。”她环顾四周,浓雾中的树木仿佛在悄无声息地移动,“来的路上我看了一圈,这里的树会变化。看来这个森林的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异兽,而在于无法让人出去。”
“是。”林觐微微颔首,蒙着双眼的脸转向森林深处,“这是雾障,白天才好找路。”
两人沿着泉边寻找合适的歇脚处。
月光在浓雾中显得愈发朦胧,四周的树木仿佛活物般,在夜色中悄然移动,枝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陈大刀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枝,啪啪啪用力抽在身旁的树干上三下,那动作熟练得像是打一个顽皮的孩童屁股那般随意。
林觐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树干内部传来细微的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稍后她走动几步,选中另一棵树,啪啪啪又是三下打在树干上。
之后再走几步,啪啪啪啪打在另一棵树上。
她就这么边走边随便挑几棵树抽打,就这么一路打过去,就这样走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
“呀呀呀呀呀!”终于,像是那些树再也忍受不了,一个尖锐的童音从近及远爆发出来,带着十足的委屈和愤怒,“为什么老打我?!!!”
“呀呀呀呀呀呀!”
“不要打树呀!!!”
“呀呀呀呀,好痛啊!”
随着一个声音的响起,一群声音猛然响起,竟像是都跟着那个发声的存在跑走了,真宛若一群孩童。
陈大刀见状发出爽朗的“哈哈哈哈”大笑。
随着“活树”的逃离,原本密不透风的树林忽然稀疏了许多,至少能隐约看清楚前路了。
雾气似乎也淡了些,露出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口。
再走了一段路,陈大刀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林师兄,找到山洞了。”
她率先进了山洞。这像是个被野兽遗弃的巢穴,洞内铺着干枯的稻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草木气息。
不怎么样,但总比在外面好些。
“林师兄,将就着歇息吧。等日出再说。”她简单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你为何知道雾障森林的开路方法?”林觐进入山洞后才问。其实他也知道这个方法,刚才没有说出来,只不过是想继续知道陈大刀想做什么罢了。
“我说我喜欢看书,你信么。”陈大刀说出来竟像是不好意思般,“远山居后山啊,有条青山派山顶垂下来的绳索,旁人都不知道,可以沿着绳子一路爬到青山派后山。我无聊就潜进去看书,把王天鹤那些藏书全都看了个遍。”
“这种事为何要告诉我?”若远山居能轻易到达青山派后山,并对王天鹤房间来去自如,这是一桩极大的隐秘。
“你不瞒我,我自然也不瞒你。”陈大刀语气轻松,“林师兄,你先睡吧,我在门口看着。”
随着话音,她沉重清晰的脚步声也走向门口。
陈大刀直白、爽朗、狂妄,永远不像一个需要男子照拂的女子,反而自然而然承担起了保护林觐的职责。
林觐没有拒绝,他走到山洞内侧,坐下来盘腿调息。
一道从洞口传来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
林觐年少英俊,时常感觉到女子倾慕的目光,不过这道视线未免太长了些。
许久,陈大刀的目光终于从他脸上挪开,转向洞外那轮被雾气笼罩的明月。
林师兄啊林师兄,原来心思此等烂漫。
竟然认为顾怜怜见过世面后,就看不上他了。
真是奇怪。这个认知让陈大刀觉得既可笑又可怜。毕竟从以前开始所有人都默认,应该是顾怜怜暗恋风姿卓绝的林觐的,对么。
一个少女怎么在十几岁的年龄,脑海中怎么不是怀的春,而是日夜盘算着……如何练功杀人、完成爷爷的心愿呢。
陈大刀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支下颌盯着月色。
不过……王天鹤确实也很出色。如果顾怜怜很早就看见他的话,也许会放弃培训林觐,而去接近王天鹤。
——王天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选哪一个呢?
她眯起眼睛,目光在洞外的月光和洞内的林觐之间游移。
选哪一个当爷爷的……重生肉身呢。
月光透过雾气,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带着清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游戏……才刚刚开始,并不需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