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

    “临安吾儿,见字如晤。近来寒潮逼至,朔风凛冽,可侵肌骨?羌笛悲声,可动乡愁?尔素性温厚,今身处绝塞,当效苏武持节之志,兼习李广射石之勇,如此则父心稍安。”

    宋临安眉头一皱,细细地在家书上面寻找一丝一毫和父亲相关的证据,随后却恼怒地发现巴图尔给他的信,完全不是他父亲写的!

    只有最外面信封上面的印章是真的。

    虽然信件里的内容不是父亲的字迹,也不是父亲的口吻,但是宋临安还是恼怒不已,这字迹,这口吻,分明就是他大哥的手笔!

    还假惺惺用父亲的口吻劝诫自己,写上那么一长串叽里咕噜看不懂的话,这不就是在趁机捉弄自己么!

    宋临安狠狠把信纸揉成一团,原本想往窗外扔,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把信纸揉了又揉,最后唤来相月让他去处理。

    宋临安又拿出了桑兰给的那封信。

    桑兰的这封信看起来更新一点,上面的印记和巴图尔给的那封一模一样,估计是他大哥拿了父亲的私印盖上去的,宋临安冷哼一声,将桑兰给的那封信拆开。

    信纸一入手,他就知道这封才是父亲写的信。

    纸张触感滑如春冰,纹理细密,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铁画银钩,宋临安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仿佛就能看见他父亲站在他的面前,正在用恨铁不成钢的视线看他。

    “临安,见字如面。”

    “近来京中异动繁多,吾无暇顾及你身边之事,望你在朔北珍重,勿要忤逆王女,珍她爱她,如此你便性命无忧。”

    宋临安:?

    他捏着信纸的手都白了几分,薄薄的一张纸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宋临安满脸不可置信,恨不得亲自冲到父亲的面前询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珍她爱她?

    这是他那个老古板爹能说出来的话?

    “相月,把这个也处理了。”

    宋临安瘫坐在书桌前,将手里的纸张扔给相月,那轻飘飘的信纸从相月的面前飘落,相月一看上面的字迹,脸色立刻大变。

    他哆嗦着捡起信纸,面上有些疑虑:“二爷,这是老爷的信,也要烧了么?”

    “烧。”宋临安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全都烧了,我以后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相月苦着脸,将信纸放在火烛上烧了个干净,然后又干巴巴地劝道:“二爷,您怎么能说这种话。老爷还是很疼您的呀。”

    “疼我就不会让我来这个鬼地方!”宋临安抓狂地喊了一声,腾地站起来摇晃相月的肩膀:“相月,你到底是哪边的?先前我还怜惜你不远千里跟我来朔北,现在你怎么总是偏着我爹他们?他们是不是给你好处了?”

    相月有苦难言,偏头看了眼窗外站着的侍女,低声道:“二爷,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对二爷您忠心耿耿啊!”

    “只是在出皇城的时候,老爷嘱咐我一定要看好您,大爷和我说,您这一趟关系着大雍和朔北的联系,也关系着宋家的兴衰,要我一定要管着您,不让您再做出浪荡子的做派来。”

    相月苦着脸:“只是奴愚笨,一直没能劝好二爷您。”

    “我娘都管不了我,你还想管我?”宋临安嗤笑一声,斜睨了眼相月,恶狠狠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相月畏畏缩缩,眼神躲闪:“二爷,没、没有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宋临安放开他,把自己摔进软榻里,像是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一样瘫在毛茸茸的软榻上,整齐的长发被他蹭得乱七八糟,又被修长白莹的手指揉乱,最后变成了一头乱蓬蓬的杂草。

    相月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他很久没有见到少爷这么颓唐的样子了。

    上一次见到还是少爷偷偷溜出去和一群纨绔子弟厮混,然后被大爷撞见抓回来打了二十板子,少爷整天在榻上哼哼唧唧要死不活,那时也是和现在一样。

    “宋公子!”

    门外传来阿芜的喊声,“宋公子,大王身边的侍官要见您,您在房里吗?”

    宋临安和相月刷刷变了脸色。

    他赶紧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来整理衣襟,相月一把将他按在凳子上,从梳妆台取出牛角梳把那头乱七八糟的长发梳理整齐。

    相月的手速又急又快,疼得宋临安龇牙咧嘴,而此时阿芜已经到了房门外,站在外面轻轻地敲了敲门。

    “宋公子?”

    “稍等,我马上出来。”宋临安忍着头皮的疼痛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门外的阿芜道:“还请阿芜姑娘等一等我。”

    主仆两人慌里慌张地收拾好,相月这才打开房门,把容光焕发的宋临安推了出去。

    阿芜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微微躬身:“请宋公子随我来。”

    她带着宋临安穿过后院,来到正厅,桑兰已经坐在了首座上,堂下站着一个侍官,年纪颇大,正在和桑兰说着什么。

    看见他来,桑兰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宋公子到了。”

    侍官立刻看过来,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艳之色。

    宋临安皱皱眉,朝桑兰行礼,得到许肯之后才在一旁坐下。

    “宋公子,”那位侍官看向宋临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大王有令,还请宋公子跪伏听令。”

    宋临安眉尾一跳,不情不愿地整理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刚一落地,就发现身边落下一片阴影,桑兰身上淡淡的幽香传入他的鼻腔,他偷偷往旁边一瞧,发现桑兰也跪了下来。

    侍官抖开手中的羊皮卷轴,繁复的金纹折射出璀璨的金光,他拉长了语调,用一种宋临安听不太明白的唱腔将卷轴上的王令唱了出来,宋临安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悄悄去看桑兰。

    那女人跪着的时候也脊背笔挺,长长的卷发铺在脑后,脸颊的侧边编了许多细小的发辫,那些发辫里面还织了很多细碎的珍珠宝石,看起来格外炫彩夺目。

    宋临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藏在黑发下的耳根有些发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一想起桑兰昨晚在他面前擦眼泪的情景,他就忍不住两眼发直,耳根发热,整个人就燥得不行。

    宋临安正神游时,侍官已唱完王令。桑兰颔首接下了那卷王令,顺便用手肘推了推宋临安。

    “谢大王。”

    桑兰平静地拿起王令站起来,看着宋临安还呆呆地跪在原地,又见侍官正在偷偷观察自己,她眉眼一垂,语气颇为和善道:“临安,你怎么还不谢恩?”

    宋临安浑身一个激灵,睁着一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睛望着她。

    侍官皱巴巴的脸瞬间舒展开,笑道:“宋公子想必没有听懂罢?还望殿下把王令细细讲给宋公子听,大王说了,绝对不会亏待宋公子,吃穿用度一律按照王妃的规格置办。”

    “嗯。”桑兰冷淡地嗯了一声,看向宋临安的表情还是十分温柔。

    侍官惊奇地看着两人互动,微微躬身之后就离开了正厅。

    等到他人一走,桑兰就立刻冷淡了下来,把手里的王令扔给一旁站着的阿月,自己走到上座拿了茶杯慢慢啜了一口。

    宋临安还跪在地上。

    桑兰皱了皱眉,出声问:“你跪上瘾了吗?”

    宋临安侧过身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身体僵硬,“我腿麻了。”

    站在正厅外的相月只听见里面传来阿芜、阿月的笑声,随后就是自家少爷恼羞成怒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王令要用唱的?还要唱这么久?”

    阿芜和阿月将宋临安搀扶起来,一人给他倒茶,一人给他揉腿,桑兰在上座默默地看了会,突然问道:“那你是不是一句话都没有听懂?”

    “你觉得我像是听得懂和朔话的样子吗?”宋临安默默地回望她,脸上写满了无辜。

    桑兰闭了闭眼,伸出手揉额角。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调都冷了几分:“宋临安,你在家中之时,一般都做些什么?”

    宋临安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桑兰问这个问题做什么,却也老实回道:“陪皇子公主们玩耍,有时间了就去花楼听听小曲,不过我爹一般不让我去。”

    桑兰那双绿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看得宋临安心里有些发毛,勉强撑起腰杆,冷哼一声:“怎么,对我美好的生活有意见吗?”

    “你会写字认字吧?”桑兰问:“你爹给你的信看了吗?”

    “当然会啊,你看不起谁呢!”宋临安有些恼怒,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真当我是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吗?”

    桑兰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了两个字:你是。

    宋小公子炸毛了,蹭地一下站起来冲到桑兰面前,“要不是我爹把我送过来,我还要去参加科考呢!说不定也能像我哥一样连中三元!都是我爹害了我!”

    桑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抹冷淡的笑意:“那好,现在我有一事想请临安帮忙。”

    一炷香后。

    桑兰看着宋临安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手腕悬空,拿着狼毫的手迟迟不下笔。

    桑兰挑挑眉:“临安,我只想让你帮我写封信给宋相,你要想这么久么?”

    “不是……”宋临安的脸上露出讷讷的表情,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他为难地看了眼桑兰:“殿下把内容告诉我就好了,我待会儿再写给父亲可以么?”

    桑兰眯了眯眼睛,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那好,你告诉宋相,草原王已经将你赐给我做王妃,七日后我们就要成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家人可以来看看你。”

    宋临安的手腕一抖,眼眸倏然睁大,笔尖饱满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染出一滴深深的墨痕。

    “七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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