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宋临安再怎么不情不愿,他和桑兰的婚事终究是定下来了,并且还传遍了整个和朔。
也传到了大雍。
宋相看着小儿子寄来的书信,那上面如狗爬般歪斜的字体看得他头晕脑胀,恨不得把远在天边的宋临安抓过来狠狠揍一顿才解气。
宋家代代大儒频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他把信纸往梨花木桌上一拍,门外立刻走进一个布衣小厮。
“能确定二少爷真的要和王女成婚了吗?”宋相看向来人,声音偏冷。
小厮立刻回道:“草原王的王令已经发出来了,再无更改的可能,我们的人亲眼看见二爷住进了王女的府邸,他们俩同进同出好一阵子了。”
宋相缓缓点点头,手指在信纸上点了点:“去找耶律将军吧,就说我想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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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兰不耐烦地看着面前的宋临安,眼里难得露出了些许怒意。
只是玩的尽兴的宋临安完全没有看到,一心沉浸在跑马的快乐里。
事情还要从接到王令的那天说起。
桑兰让宋临安帮她写信给宋相,结果宋临安在书房里磨蹭了大半天才出来,交给她一个已经封好的信封,上面盖着宋临安自己的私印。
桑兰也没说什么,转而交给阿茹让她加急寄走。
可是宋临安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从那天开始时不时就缠着桑兰,不是要求桑兰带他出去熟悉王庭,就是要求桑兰在院子里陪他下棋饮茶,搞得桑兰头痛不已——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哄宋临安,因为只要她眉眼稍压,宋临安便会露出夸张的害怕表情。
好像她欺负了他一样。
尤其是当他俩一起走在外面的时候,宋临安特别爱演。
“殿下不来跑马吗?”宋临安身着红色骑装坐在马背上,相月按和朔男子的习俗将他的一头乌发往后梳,编了许多小发辫缠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一点,但是眉眼间流露出的富家公子哥儿的气质还是遮盖不住。
桑兰没什么耐心地坐在树荫下面,手里是孔如霖送来的卷轴。
她瞥了眼宋临安,视线又落回到卷轴上,不太高兴地回道:“不了,你自己去玩吧。”
宋临安垂下眼睛,眨巴一下,随后从马背上跳下来往桑兰这边走,视线时不时偷偷地往卷轴那边看。
“我一个人跑马怎么有意思,殿下的公事还没处理完吗?”宋临安装作不经意地往卷轴上一瞥,在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和朔字之后又毫无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桑兰看着他的动作沉默了一瞬,心里那个疑问又浮了上来。
宋临安在宋家究竟学了什么?他们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怎么能教出个这么不像样的儿子来?
“嗯。”桑兰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提笔在卷轴上写出一行漂亮的和朔字,随后才搁下笔:“你要是觉得无聊,我们就回王府去。”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并不像宋临安这样成天可以肆意玩乐。
宋临安打定主意要做彻头彻尾的浪荡子,好让桑兰彻底看不上他,见桑兰一副很忙的样子,故意道:“可是殿下,我还没有玩够。”
“殿下和我比一场吧,要是殿下赢了,我们就回去,怎么样?”他眼珠一转,想到一个能继续骚扰桑兰的办法。
桑兰正准备看第二卷卷轴,闻言抬头看向宋临安,眉眼间有些疑惑:“你想比什么?”
“什么都行,看殿下喜欢什么。”宋临安得意地弯弯嘴角:“殿下觉得怎么样?”
桑兰盯着他那张笑得颇为欠揍脸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才略微冷淡地点点头:“那就比跑马吧。”
她今天穿了一身颇为复杂的金红色裙装,胸口和两条手臂都露在外面,在太阳下,她身上的金乌鸟纹身正随着她的动作闪闪发亮。
宋临安看得有些痴了。
他几乎是着迷地看着桑兰手臂上的金色线条,手指痒痒的,非常想伸手摸一摸,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要是真的上手摸的话,估计桑兰会把他的手指捏断。
宋小公子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他非常喜欢一切亮晶晶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桑兰回过头,就看见宋临安的视线几乎要黏在自己身上,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宋临安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让自己清醒一点,移开视线道:“没什么,只是好奇殿下身上的纹身。”
桑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走吧,别耽误回王府的时间。”
“殿下怎么就笃定会赢?”宋临安不服气道,他虽然知道桑兰作为和朔的主帅,不可能不精通马术,但是他又从来没见过桑兰骑马的样子,总是要眼见为实才肯相信面前这个女子,真的有和男子一决高下的实力。
桑兰发现,自从宋临安住进她的王府之后,她总是能在这人身上看到十分蠢笨的一面。
她几乎都要被宋临安逗笑了,抓过侍女牵来的马匹上的缰绳,翻身一跃,动作利落,那身繁复的衣裙对她几乎没有影响,上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宋临安呆了呆,连忙牵过自己的马也爬了上去。
看到他坐稳之后,桑兰抓着缰绳,手臂绷紧,露出流畅又漂亮的肌肉线条,神情睥睨地看向宋临安:“我可以让你先跑十个数。”
“哈?”宋临安拽紧了缰绳,白皙漂亮的脸上露出一点儿被轻视的不满,“殿下未免太看不起我了吧?跑就跑,待会殿下可别追不上我啊——”
他的声音随着马儿全力奔跑而逐渐远去,桑兰在原地静静等了一会儿,这才挥动马鞭追着宋临安的背影而去。
来自天山的冷风灌起宋临安那头长发,发丝飘扬起伏,最后乖顺地落回背上的时候,一股劲风又从他的背后窜了上来。
桑兰左手拽着缰绳,右手高高扬起马鞭抽下,她全身的肌肉都在这个动作下变得紧绷,小麦色的手臂线条完美无比,随着她的动作在宋临安面前一晃而过。
桑兰瞬间超过了他。
马鞭再次高高扬起,桑兰不经意间侧头看了眼身后的宋临安,饱满的嘴角扬起一抹微弱的弧度,那双绿眼睛里燃着的是熊熊烈火,里面是汹涌澎湃的自信。
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很短,满天飞扬的柔软长发掠过宋临安的侧脸,身后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盛开出花瓣一样的弧度,与此同时,一抹冷香随着冷风扑到宋临安的脸上,那香味转瞬即逝,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宋临安的瞳孔猛然骤缩。
小小的瞳仁里只有一身金红的桑兰骑着马儿,好似一阵疾风一样吹过他飞向天边,追逐前方橙黄的日落,他的心也同样被桑兰那汹涌澎湃的活力所感染,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不甘来。
想要追上她,想要抓住那股风。
“啪!”
□□的马儿嘶鸣一声,带着宋临安也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可是还不够,他离那股飞扬张狂的风太远太远了。
他只能不断地鞭打马匹,心跳得宛如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视线紧紧地锁着前方那抹金红色的身影,像个追逐落日的旅人。
桑兰骑着马儿全速奔跑了一阵,这才发泄掉心中的郁气,她不想让自己的婚姻成为自己的枷锁,更不想就此失去她毕生所求的东西,她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想要登上那个王位,就必须得失去点什么。
十年前她为了能在草原王一众的子女中活下来,失去母亲,十年后她也可以为了权力,把自己的婚姻也算计进去。
桑兰骑着马缓缓停了下来,胸口有些起伏,她看着即将坠落地平线的橙红色太阳,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的父王也像这太阳一样,即将沉入地底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桑兰的思绪,她骑着马调转过去,只见宋临安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剧烈运动过后的红晕,额上汗津津,呼吸也十分急促的模样。
但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却十分亮。
桑兰无端地想到了眼睛刚刚褪去蓝膜的小狗崽。
“殿、殿下,”宋临安勉强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喘,他似乎把桑兰当做了自家阿姐一样,张口就是娇纵的埋怨:“殿下跑那么快做什么?生怕我追上你吗?”
桑兰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仔细端详了宋临安,这才发觉先前相月说的那番话一点都不假。
大雍男子二十岁才及冠,宋临安今年才十八岁,正是少年心气最鼎盛的时期,哪怕在这偏远的朔北,远离家族亲人,天天处在看不见的危机中,他也能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没心没肺。
桑兰默默在心里点评。
宋相还是太宠爱这个小儿子了,养出来这样一副天真烂漫的性格,又将他送到敌国的王庭里。
她想不通宋相到底是真爱这个儿子,还是假意喜欢,但桑兰知道,宋相确实很会抓她的喜好。
甚至能把自己的亲儿子送到和朔来。
“回去吧,你输了。”桑兰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撩起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把它们全都理在脑后,再看向宋临安:“愿赌服输,宋公子。”
宋临安呆呆的一动不动,黑漆漆的瞳孔里全是昏黄的夕阳,和浑身如同沐浴在火焰里的桑兰。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喉咙发干,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情绪冲击着他的大脑。
“宋临安?”桑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在宋临安面前晃了晃,眉头微皱:“你傻了吗?”
“没、没什么。”宋临安原本就红的脸更加红了,在夕阳的照射下,他脸上的热度一直蔓延到了耳根,甚至还有隐隐往头顶上窜的趋势。
桑兰懒得管他,自己拽着马儿往回走。
“殿下!”宋临安从后面急急忙忙追上来,却又不说话,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然后偷偷瞄一眼桑兰的背影。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宋临安想不明白,他来和朔这么些天,见过的和朔女子也有很多,可没有一个人像桑兰这样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她似乎不像是个人,而是草原上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炽热又浓烈。
和大雍的女子、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