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那个被周晚用金色星星贴纸标记的圆圈，像一个无声的讽刺，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格外刺眼。一周年。他们搬进这个出租屋，正式开启“社会人”生涯的一周年。

    几个月前，当京城还被料峭春寒包裹时，是周屿先提起的这个日子。那是一个难得两人都在家吃晚饭的夜晚，他忽然放下筷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校园时代的明亮，说：“晚晚，等我们同居一周年的时候，出去旅行吧？就我们两个，找个地方好好放松一下，谁也不带工作。”

    那时，周晚眼底的光瞬间被点亮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响应：“好啊！去云南怎么样？或者找个安静的海边？” 逃离这座充斥着钢筋水泥、加班灯火和无形压力的城市，去一个只有彼此和自然的地方，这个念头本身就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他们甚至兴致勃勃地一起翻看了几个晚上的旅游攻略，最终敲定了云南丽江，幻想着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漫步，在玉龙雪山脚下呼吸清冽的空气。

    周晚提前很久就请好了年假，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天从繁忙的采访日程中剥离出来，视若珍宝。她甚至偷偷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礼物——一本手工粘贴的相册，里面是他们从校园到现在的点点滴滴，从辩论赛的抓拍，到图书馆的并肩，再到出租屋改造的“狼狈”与欢笑。每一张照片旁边，她都用心地写下了当时的心情和回忆。

    然而，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周屿那边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最初的涟漪散去后，只剩下越来越深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他开始更频繁地晚归，电话里背景音常常是嘈杂的键盘声和同事急促的讨论声。周晚几次想跟他确认行程细节，比如订哪天的航班，住哪家客栈，都被他以“快了，等我忙完这个节点就订”、“放心，我都记着呢”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她心中的期待，像被细沙逐渐掩埋的火种，火光越来越微弱。

    出发前三天，周屿彻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才发来信息，说项目遇到紧急问题，整个团队都在公司通宵攻坚。周晚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冰凉，她回复：“周年旅行，还能去吗？”

    那边沉默了许久，才回过来：“我尽量。但这个项目很重要，客户很难搞。”

    “尽量”这个词，像一根针，扎破了周晚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出发前一天，天空从下午就开始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周晚已经收拾好了两个人的行李，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立在玄关，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下午四点，周屿终于来了电话。周晚几乎是秒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晚晚……”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歉意，“我……可能去不了了。”

    电话这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闷雷滚过的声音。

    周屿在那边急切地解释着，语速很快，带着投行人特有的、将复杂情况简化为几个要点的习惯：“项目出了颠覆性的问题，美国那边传来的数据模型有重大漏洞，现在整个方案都要推倒重来，客户暴怒，老板下了死命令，周末必须拿出解决方案……我真的走不开，对不起……”

    他说了很多，分析着问题的严重性，强调着这个项目对他、对团队、甚至对他未来职业生涯的重要性。他的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听起来无懈可击。

    周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看着窗外，第一滴雨点终于砸落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随即，更多的雨点密集地落下，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浸透了。

    “所以，”等他终于告一段落，周晚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确认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是不能去了，对吗？”

    “……嗯。”周屿在那头艰难地应了一声，“机票和酒店……退掉吧，损失我来承担。下次，下次我一定补上，我保证……”

    “下次？”周晚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在此刻听起来，空洞得可笑。还有多少个“下次”可以被消耗？还有多少份“保证”可以在现实的冲击下轻易作废？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曾经以为，他们的爱情坚固到可以抵御任何外界的风雨，可现在才发现，它或许敌不过一个漏洞百出的数据模型，敌不过老板的一句“死命令”。

    “我知道了。”她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周屿握着手机，站在公司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暴雨倾盆的金融街。他看着楼下街道上瞬间变得稀疏慌乱的车流人影，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一种混合着愧疚、无奈和身不由己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周晚有多期待这次旅行，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可是，他能怎么办？在这个位置上，他没有选择。

    周晚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雨声依旧哗啦啦地响着，没有停歇的意思。玄关那个行李箱，像一个巨大的嘲笑。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玄关，拉过自己的那个小行李箱，打开，将里面属于周屿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挂回衣柜。然后，她将自己的物品重新整理好，合上箱子。

    她拿出手机，操作了机票和酒店的退订。平台发来确认短信，显示因为临时退订，产生了一笔不算小的手续费。她看着那条短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自己的背包和相机，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行李的行李箱，毅然拉开了家门。

    雨下得正大。她没有打伞，径直走入了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冷意刺骨，却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报出了机场的名字。

    “小姐，这么大的雨，航班可能会延误或者取消啊。”司机好心地提醒。

    “没关系，”周晚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城市灯光，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就去机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机场。或许，只是想给这个原本充满期待的夜晚，一个形式上的交代。或许，只是想亲眼去看看，那个他们原本应该共同登上的航班。

    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广播里不时传来航班延误或取消的通知，夹杂着旅客焦躁的抱怨声。周晚浑身湿透，显得有些狼狈，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看着大屏幕上滚动的航班信息。

    他们原本应该乘坐的那趟飞往丽江的航班，状态清晰地显示着——“取消”。

    巨大的显示屏，冰冷的两个字，仿佛是对她今晚所有挣扎和失望的最终宣判。

    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周围的一切喧嚣似乎都离她远去，她只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她拿出手机，屏幕因为沾了水而有些失灵，她费力地解锁，点开与周屿的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那条解释的长篇大论和她那句“我知道了”之后。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航班取消了。”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补上了后半句，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看来，连天气都觉得我们不该去。”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微弱得几乎被机场的嘈杂淹没。

    周晚收起手机，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身体在嘈杂的候机大厅里，微微颤抖。她终于允许自己，在这一片无人认识的、充斥着离别与等待的空间里，流露出一点点脆弱。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周屿手机屏幕亮起。他点开那条信息，看着那短短的两行字，尤其是最后那句看似平静却蕴含着无尽失望和锋利讽刺的话语，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不远处还在加班的同事诧异地抬头看他。

    窗外，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