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连绵不绝,敲打着新房的落地窗,也敲打在周晚空洞的心上。那场最后的对话,耗尽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温存与力气。没有歇斯底里,没有互相怨怼,只有一种被现实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平静。
“好。”
周屿那一声破碎的回应,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可能。
周晚没有再看他。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努力维持的冷静就会决堤。她只是微微颔首,像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她的脚步很稳,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犹豫。帆布包静静地挂在她肩上,里面装着那支属于她的、镶嵌着猎户座星辰的钢笔,以及一些零散的、属于她个人的小物件。
周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目光空洞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扇崭新的防盗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咔哒。”
锁舌扣入锁体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决绝。
门内,是世界崩塌的无声轰鸣。
门外,周晚站在空旷的楼道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才允许自己微微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痕迹。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这迟来的悲伤,像这场冬雨一样,无声地冲刷着内心巨大的创口。过了许久,她才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重新挺直脊背,走向电梯。
接下来的几天,周晚请了年假,将自己关在临时的短租公寓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伤口。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朋友和家人。有些痛苦,只能自己消化,有些告别,只能独自完成。
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起伏。有时是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有时是尖锐的愤怒,气他的不理解,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有时又是令人窒息的空虚,仿佛生命中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但她知道,她必须尽快收拾好心情,也必须尽快清理掉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空间里,属于她的痕迹。
几天后,一个阴冷的午后,她再次回到了那个他们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的出租屋。用那把熟悉的钥匙打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久无人居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大部分属于周屿的东西已经搬空了,他显然在她之前来过,并且高效地处理了他的物品。空间显得比记忆中更加空旷和寂寥。但属于她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书架上的书,衣柜里的衣物,阳台上的绿植,厨房里她喜欢的杯碟……仿佛在固执地证明着,这里曾经有过她的存在,有过他们共同生活的印记。
周晚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感伤中。她戴上口罩和手套,像执行一项严肃的任务,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每一件物品,都牵扯出一段回忆。
那本夹着坐标系便签的《西方哲学史》,她摩挲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和其他重要的书籍一起,仔细地打包进纸箱。那是她思想的根基,无法舍弃。
那对猎户座星辰的钢笔,她只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支。另一支,连同那个丝绒盒子,她留在了书桌空荡荡的抽屉里。那是开始的信物,就让它留在结束的地方吧。
衣柜里,她将他送的那些昂贵而精致的衣裙、饰品,一件件取下,叠好,放入单独的袋子。那些不属于她,或者说,不属于她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她只留下了舒适、常穿的衣物,以及几件有着特殊纪念意义的、不那么值钱的小物件。
阳台上的绿萝和薄荷,因为无人照料,已经有些蔫了。她小心地给它们浇了水,决定带走。植物是无辜的,它们象征着生命,应该继续活下去。
在收拾床头柜时,她看到了那本手工相册——她为他们一周年纪念日准备、却最终未能送出的礼物。她翻开,一页页地看着。辩论赛上青涩而锐利的对视,图书馆里安静的并肩,未名湖畔星空下的笑容,出租屋改造时彼此脸上沾着的白漆……照片上的他们,眼神明亮,笑容真切,仿佛拥有整个世界。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合上相册,没有将它放入任何一个箱子。过去的美好,就让它留在过去吧。带着太沉重的回忆,无法走向新的未来。
她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将所有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要带走的,打包封箱;要捐赠的,整理整齐;要丢弃的,毫不留恋。
最后,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被清空了大半、只剩下她打包好的纸箱和行李袋的空间。这里曾经充满了他熬夜工作的键盘声,她阅读时的翻书声,他们争吵时的激动,以及……那些早已远去的、温暖的拥抱和低语。
如今,万籁俱寂。
她拿出手机,预约了第二天上午的快递和废品回收。
然后,她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扫。拖地,擦窗,将每一个角落都恢复成他们刚搬进来时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抹去所有共同生活的痕迹,就能让一切回到原点。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的微光,坐在那个她曾经无数次等待周屿归来的豆袋沙发上——这是她唯一打算带走的家具,因为它承载了太多她独自度过的夜晚。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像,与这个即将彻底告别空间,做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第二天,快递员和回收人员准时上门,高效地将她的行李和废弃物品搬走。房间里彻底空了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和地板,回荡着陌生人脚步的空响。
周晚最后一个离开。她站在玄关,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从校园到社会过渡期所有梦想、挣扎与爱恨的空间。
然后,她从钥匙串上,缓缓地、郑重地,取下了那把熟悉的、已经有些磨损的出租屋钥匙。
她将它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空空如也的鞋柜最上层。
那里,原本是放备用钥匙和零钱的地方,是他们共同生活时一个心照不宣的小小默契点。
金属钥匙与木质柜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像是一个故事的最终句点。
她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这一次,门内,不再有等待她归来的人,也不再有她需要等待归来的人。
门外,是新的,必须独自面对的人生。
她走下楼梯,走出单元门,冬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照在她身上。她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然后拢紧大衣,汇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破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坚韧的轮廓。
而在不久后的一个深夜,周屿鬼使神差地再次来到了这栋楼下。他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已经漆黑的窗户,站了很久。最终,他还是上去了,用自己那把尚未归还的钥匙,打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绝对的空旷和寂静。
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惨白地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房间里,所有属于周晚的痕迹,都被彻底抹去了。没有书,没有绿植,没有她喜欢的杯碟,没有那个她常常蜷缩其中的豆袋沙发……干净得,像一个从未有人居住过的样板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洞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在空荡房间里的回响。
他踉跄着走到鞋柜前,下意识地拉开最上层。
里面,静静地躺着唯一一件物品——那把被她归还的钥匙。
在月光的照射下,钥匙泛着冰冷的、金属独有的光泽。
周屿伸出手,拿起那把钥匙,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紧紧地、紧紧地将钥匙攥在手心,坚硬的齿痕硌得掌心生疼。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空荡、寂静、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无声地回荡。
那把归还的钥匙,像一座冰冷的墓碑,埋葬了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他,让他彻底明白,他失去了什么,以及,他为何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