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走马灯 > 欢迎来到走马灯的世界(一)

欢迎来到走马灯的世界(一)

    法医身着一件长长的白大褂,头发散着,如瀑布一般流泻在背上。他此时正专注地整理着托盘里的刀具,修长的食指搭在一把带着锈迹的手术刀上,有规律的用指甲敲击着金属刀柄,周围似乎总是索绕着一段挥之不去的主旋律。

    “嗒,嗒,嗒嗒嗒……吱呀——”

    法医室的门被推开,正低着头的法医回过神来,脸上随即挂上了慢一拍的微笑,露出了那双独特的暗绿色的眼睛,像雨林深处的幽灵。

    几个面沉似水的男人推着平板床走了进来,个个都长着一副棺材脸,瞧不出除了能走能动之外和床上蒙着白布的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越老师。”其中一个男人冲法医点了点头,示作打过招呼。

    “来了。”被称作“越老师”的法医倒是与此处风景十分违和,“别总这么叫我,我一个月前就已经不授课了,你们叫我越辞就好,或者实在想客气一下,叫我越法医也可以。”

    他的语气很轻松,每个字都含着溢于言表的笑意,尽管这种笑意在此种环境之下显得毛骨悚然。

    “越法医今天心情不错,”男人将平板床推到越辞身边,“这次的试验品,检验结果记得交到校长那里。”

    “今天是个好日子,”越辞笑着,轻车熟路地接过平板床,“我的生日。”

    “那祝越法医生日快乐。”男人毫无起伏的祝福和关门的吱呀声一同落下,与其说是祝福,倒不如说是诅咒。

    法医室重归寂静,只剩下越辞的皮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很空洞。

    越辞在平板床前站定,先是抬手整了整衣襟,又象征性地抓了把头发,将胸前的两缕长发理到耳后,戴上了有些发黄的白手套。

    他将双手搭在平板床的金属杆上,开始有规律地敲击。

    还是那段旋律,有点像心脏的跳动,或者说更像是心脏停搏前急促的、有间隙的跳动声。

    敲打声持续了十秒……

    像是在举行一场什么盛大的仪式,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地捏起了蒙尸布的边缘。

    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从他考进华南大学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开始度过这样的日子了,接受尸体、解剖、提取生物组织、进行检验、提供专业性意见。他们说,这是作为一名技术人员的职责,更是作为一名优秀的解剖学专家、法医学教授应该尽到的责任。

    他们说这并不是在做什么坏事,重点不在于为什么人效力、以什么作为目的,而在于这项非法研究本身所具有的价值,以及它将要为全人类带来福祉。尽管这项研究的资助者是一群游走在中缅两国边境之间十恶不赦的畜牲和蛀虫,尽管这些可怜的试验品曾经都是有血有肉、有牵挂有寄托的人。可他们那微不足道的牵挂和寄托别人是看不到的,害死他们的那些人更是看不到的,在这些人眼中,他们最大的价值是为这些人自己创造价值。

    他曾经只是想做一名法医学讲师,可谁会在乎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初衷呢?像他这样的人,难道还有什么贞洁磊落可言吗?

    所以他中途放弃了法医学教授这个职务,转而作为一名单纯的法医。单纯和尸体接触,也就没那么让人感到疲累了。

    往日每每站在讲台上,看着座无虚席的阶梯教室,感受到一束束炙热而渴求的目光,他总是一阵心慌。

    会有人发现的,这一切最终都会大白于天下,要用多久呢?几天?几个月?几年?或许要等到他也没力气站起来的时候吧。可再怎么久,也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些人真是可笑,他们的想法也很可笑,为人类带来福祉吗?这居然本质上是具有价值的吗?作为一个接受过专业教育的人,他知道的,那都是异想天开。这些可悲之人只是甘愿做别人的提线木偶,自己再怎么无恶不作也不必承担责任,所以更不必为那些可怜之人感到伤怀,惯爱伤春悲秋的刽子手不是一个合格的刽子手。

    所以他呢?他算什么?那个不合格的刽子手吗?不是的,他不想做一个刽子手。

    是啊,他不想,也不想忍耐。

    越辞顿了顿,掀起了那块白布。

    白布之下的人通体雪白,可能是死后血液不流通的缘故,也可能是那人本来就皮肤白皙,总之,他白得近乎透明,似是一块浸入湖中的汉白玉。

    他的手脚都被砍断,骨头处还藕断丝连地粘着一块皮肉。尤其是那只右手,以关节为界断成了三截,造就他如今这情状的人似乎对其右手恨之入骨,竟仔仔细细地将指骨都剔除干净,只留下皱皱巴巴的皮肉……

    他的长发浓密而乌黑,恰好落到腰际,有几缕被清水浸湿或紧贴在胸前或缠绕在胳膊上。

    他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具陶瓷做的娃娃,只不过还未来得及拼接,但那已然是一具完美无瑕的娃娃了。

    最要紧的是那张脸,眼窝较一般人深些,鼻梁翘起的弧度刚刚好,是被厚厚的白布罩着也能够清晰地看到起伏的程度。你可以说他的确是带着一丝西方血统的,也可以说那只是稍带棱角,可那双睁开的眼睛却是暗绿色的,其间并无一丝亮色,灰暗得如同沼泽里的灌木丛,而鸦翅一般的睫毛也恰恰附和了这一点。这才证实了他血液中混杂着的那些特有的他国血统。而眉骨上方是一颗黑痣,刚好点在了与瞳孔共线的位置。

    真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越辞每天早晚站在镜子面前整理仪容时都会看到。

    那床上躺着的,被碎尸万段了的可怜人,是他自己。

    可越辞却只是怔愣了一会儿,竟又笑了起来,“你又来了,赶在我生日这天,是要祝我‘生日快乐’吗?”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当然,也不可能回应他。

    “只不过你这情况可真是糟糕,”他自顾自地说着,“要我帮你缝上吗?”

    越辞一边说,一边从托盘里把手术刀拿了出来,食指和拇指在刀锋上轻轻摩擦着。

    “你很美,这是你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出现在我面前。”越辞笑了笑,“感觉还不错——嗯……我身材还挺好的。”

    越辞摇了摇头:“真可惜,真是可惜——你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待你吗?为什么?”

    “因为这只手吗?”他用左手轻轻地托起那块卸了骨头的皮肉。

    床上的人眉头紧皱着怎么也抚不平的样子,那双眉头想要表达的不是痛苦,而是哀伤。

    “亲爱的,别这样看着我,你是否犯下什么错误了吗?”

    “我知道你的苦衷,只有我知道。你没有能关心爱护你的父母,没有亲近的长辈,没有能够在你陷进泥沼难以脱身时拉你一把的爱人,甚至没有一个能陪你说说废话的朋友……但你曾经有过其中的一些,可他们都离你而去了,不是吗?”

    “他们独留你一个人,长在罪恶里,舔舐着血水长大,让你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本不该有的价值,也是对自己完全没有价值的价值。从始至终,你一无所有,却也无所贪恋,这世上唯一能让你撒手不放的唯有你自身的罪行,你自出生起就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以及此时此刻,你所做着的一切。所以,你早就盼望着这一天,我也早就为你计划好了这一天。碰巧你来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为什么不去做一个三缄其口的旁观者呢?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是如今这情状了。”越辞弯下身子,胳膊撑在床边,与床上的自己无声对视着。

    越辞自己知道,床上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不是他的狂热粉丝,不是一个整容爱好者,更不是某个与他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哥哥,那就是“他自己”。

    他臆想中的自己,是他的妄念和想象,他会害怕,害怕自己遭受到他们那些人的报复,被那些人一口吞掉,他知道这不会发生,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不怕死,不怕万劫不复,可真正到了那境地,却又缩了回去。

    如果真的死了就不用害怕了,他知道,他宁愿提早为自己筑好前路。

    因为活在夹缝里的感觉太可怕了,他总是被挤的喘不过气,他想走到夹缝的两边去,生的一面他过不去,那就走向死的一面。

    再没有比经受夹缝的折磨更为可怖的了。

    他知道,床上的尸体是真实的,他能摸得到,也能感受到来自死物的冰冷的气息。那些手脚也是真实的,他能辨别出骨肉分离时的样子。他的呼吸和心跳声也是真实的,呼吸很粗重、节奏很快,心跳快到他根本数不清每一拍有多少下。

    他也知道,这张和他如出一辙的脸是假的,那只是源于他内心深处不容触碰的恐惧和不安,而这种恐惧和不安会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终有一日,他所犯下的罪恶会一一回报在他自己身上,尽管他洗清了罪恶,罪恶也会反过来将他一口吞掉,作为背叛者的惩罚。

    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像这具尸体一样,被悄无声息地砍掉,扔到另一个倒霉鬼手上。

    他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也大体一样。

    可他也许只是比其他人要多受点罪,顶多是像眼前这人一样,是皱着眉头进来的。

    本来是无所谓的,他曾经设想过太多次,早已波澜不惊了,可方才看到那尸体的右手,他却莫名生出一丝怒意。

    他曾是这场由一群游走在缅甸边境的犯罪组织牵头的“人体改造”计划中不容缺失的一环,是他们的核心技术之一。他自知做了太多罪孽深重的事,尽管手持屠刀的并不是他,可他总该知道自己是那些屠夫背后的所谓“底气”和“动力”,什么“迫于某某淫威之下”之言都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大多人自以为迫于无奈便是理所应当,殊不知迫于无奈的后果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如若坚定不移便只能自觉后路,而若是顺势而为便要降祸于他人,而他却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越辞并非什么良善之人,一个人连存在于世都要以亲娘为代价,那他便只剩祸害他人这一个用途了。他做不出舍命为点什么的事,那听起来似乎有违他的本职。

    可这“本职”终究是别人强加的,本心却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回事儿。

    他在组织内部的重要程度相当于一个国家的技术核心,虽说在他们的严防死守下他得不到什么关键性信息,但在他工作期间所必须接触的技术问题是他不得不掌握的。乃至于他看似随性而为地将学校全体教职工参与非法人体实验和与境外组织私通的相关证据整理成案,十分心大地将其塞进一捧红色玫瑰里,用快递盒装好,邮寄到了市局。

    其中一朵玫瑰花枝上挂着张白色卡片,上面写道:

    我爱你,故而我替你忏悔。

    那是他对妄想中的自己最衷心的告白,无论他是否知情。

    他自知有罪,他做出了选择,一刀砍断了提线木偶的引线,尽管这样做他便再也无法依靠自己“站起来”。

    幸亏,他自由了。

    他这么安慰自己。

    没有引线的木偶师什么都做不了,站在幕前的是被引线支配着的木偶,而站在幕后的也只是个走不上台面的废物,藏头露尾,却又要指点江山。

    一群人贩子罢了,却要一本正经地想着改造人类,颠覆世界,简直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他一个妄想症都不敢这么想。

    说到底,他们还是需要他这个所谓的“专家”,他如今唯一拥有的价值就是这些人给他的。而对于他自身来说,当前的价值,仅是让自己失去价值。

    这很简单,对于他来说。

    “也许你确实犯下了滔天的罪恶,”越辞对“自己”说,“我的结果,我真该对你说一声抱歉——或许,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越辞将手术刀放在了尸体的左手上,掰着僵硬而冰冷的手指,让它能紧紧握住刀柄,他抬起了这只手,让刀刃架在自己颈侧……

    “现在是2024年2月7日,十二点零八分,二十五年前的现在,是您来到这世上的那天,祝您生日快乐……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墙上的电子钟录入了越辞的生日信息,到了时间便开始自动播放一首童声合唱版的生日歌,是个很不错的设计。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应该高兴的——母亲,您还在吗?如果还在,为何不来向我讨命呢?”越辞用一种质问的口气说着。

    窗外干枯的树枝上停落着一只歇脚的鸟,时不时发出阵阵鸣叫声;昨晚下了大雪,人们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一座教学楼正在重修,吊钩挂着一捆钢架缓缓上升,钢铁碰撞间总会发出铿锵有力的哐当声:午饭时间,学生们都在走廊和校园里游荡,或是大喊大叫或是窃窃私语再或是平静交谈,一片祥和、安静。

    可法医室总是拉着窗帘的,窗帘是棉麻质地,深灰色的,拉上以后能够完全遮挡阳光。而这个房间的隔音效果也很好,不论是什么声音,在越辞这里,他什么都不会听到,静的可怕。

    这个时候,那首突兀的生日快乐歌便显得反常起来。

    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五年前的今天,他的母亲死在了手术台上,从那时起,他被打上了罪过的烙印……

新书推荐: 落阶松 靠话本子传递信息夺你皇位 柔弱小丫鬟彻底杀疯了 错缘今生 GB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 【GB】囚笼与黄金花 穿进男频文阻止男主开后宫 夙愿 丫鬟的简单心愿就是活着 女医升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