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名为“家”的房子是灰色的,纯白而干净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阻隔了窗外的阳光,鱼缸里的小金鱼都翻了肚皮。
家很大,有两层空间,却没有什么额外的摆件,沙发是深灰色的,没有任何花纹和图案。茶几是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上面总是摆着几个高脚杯。地板总是一尘不染。那个家说起来是一个家,可除了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体,连一盆绿意盎然的植物都没有。
他是有父亲的,可打他出生起,就从没从他父亲那里讨来一个拥抱,甚至连他的手都没有牵过,他从没体会过亲情的温暖。那时他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爸爸不常回家,他至少要隔几个月才能见到爸爸一次,就算见到,爸爸也不会多和他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他的一日三餐会有一个做饭婆婆代劳,婆婆很和蔼,但年纪大总是记不住事,越辞只能在饭点见到她,每次做完饭,婆婆就会离开。所以每天吃饭的时候就是越辞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婆婆会和他说两句话,叫他“小孩儿 ”,听起来很亲切。
每到这时候,越辞就会很兴奋地和婆婆说些闲话,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见到的新鲜事儿。他小时候总被同学欺负,没人愿意和他玩,没人敢和他聊天,他们总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小孩儿”,他也没办法反驳,毕竟他确实没娘,而爹呢,也跟没有差不多。以至于他总是憋着话,没有倾诉对象,只好将这些烂七八糟的事都说给婆婆听。
可婆婆年纪大了,听过就忘,也总给不出什么回应,只会操着一口假牙含糊不清地说“哦,是这样啊”“哎哟,你这小屁孩儿”“哦哦哦,你可真是。”
尽管如此,越辞还是从这个老人身上,寻得一丝慰籍,至少有这么个人能听他说这些,他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他把婆婆当做了唯一的亲近的人,可九岁那年的冬天,婆婆没有来,他久违地见到了爸爸。
他问他婆婆去了哪里。
男人很平静地说了句“死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九岁的孩子吓了一跳,眼睛瞪的大大的,泛起了泪花,“那是什么意思?”他好像不太明白死的含义,但却莫名觉得害怕,这个字眼给他带来了恐惧,或者说是父亲的话和语气是他感到恐惧。
男人闻言,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这让九岁的男孩怕得发抖。
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沉默,这沉默持续了几分钟,那可能是越辞生命中最漫长的几分钟。
“你居然连我的意思都弄不清楚吗?”男人开口,并将偌大的手掌覆在越辞的脑袋上,这本该是一个亲昵的举动,可越辞并没有觉得受宠若惊,而是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好吧,看来是我和你交流的次数太少了,你居然连这些都不懂。”
“你忘记妈妈了吗?她难道不是你杀死的吗?”
越辞这一生的悲哀大概有一多半都来自这句刻骨铭心的话吧。
“死,就是这样简单的事,你的降临决定了你妈妈的死亡,你现在懂了吗?死了就不存在了,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会离她而去。不仅是你妈妈,还有我。你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天,妈妈死了,我也‘死’了,这都是死亡。”
“而你呢,并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你杀了人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毁了她。而我,居然念在你我之间那微不足道的血肉联系,就像外面那些蠢货一样,忍耐着自己,容忍了你的存在,甚至没有给予你任何的惩罚。”
“我错了,是我做错了。我不该放纵你的,尽管你还小。但你知道的,有多少孩子因为父母的过度溺爱而丧失了人性、荒废了自我,最终成为了这碗浓汤里的老鼠屎——我可是你爸爸啊。”
越辞的脑门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面前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胆战心惊。
话音刚落,男人便猛地拽住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扔了出去。
八九岁的孩子大多不爱吃饭,别人家孩子的每一口饭都要爸妈哄着一点一点喂下去,越辞却并没有这个福气。以至于他那时候瘦的不成样子,个子也不算高,这么一抡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头磕在墙上,流了很多血,可他并没有哭。
他其实生来就和别人不太一样吧,他不容易哭,不容易共情,不习惯和别人走得太近,不习惯和别人肢体接触,对情爱之类的事情十分抵触,小时候也不怎么会和女生说话。
后来长大些,他才学会了模仿,模仿周围的同学、朋友再或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在什么时候掉眼泪,什么时候伤心难过、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生气,他会把这些一一学过来,放在自己身上,最后织就了一个正常的自己。
可心底那个非正常的越辞不会被别人看到,他会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没人会知道他的恐惧和彷徨。所以他总喜欢微笑,不论是面对活人还是尸体。
所以那时父亲对他说:“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注定一辈子都活在像我一样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痛苦之中,因为你的出生就是以别人为代价的,你这样的人,在罪恶里开花,也会在罪恶里结果、凋谢,你会继续酝酿罪孽,不停地犯罪,但会有能将你一口吞掉的人……”
那是疯了的父亲带给他的诅咒。
他最终也会像他父亲一样,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以这种方式付出代价。他父亲说得对,他逃不掉的,如今的他,已经难以抑制心中的妄念和恐惧,他们开始以具象化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带给他无尽的折磨。
“不愧是亲生的。”越辞自嘲地想。
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除了这张脸,他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不过,我这辈子可能也没有多长。他这诅咒的效力一般——不知道他在医院里过得怎么样,还恨我吗?还会想我妈妈吗?”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反正跟我没关系了。”
“祝我生日快乐。”越辞稍稍用力,刀刃便精准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看到那一抹鲜红,越辞居然莫名的安心。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喜欢吗?”他几乎有些兴奋地说着。
他位置选得十分准确,不需要第二刀,他一定会在三分钟内死亡。毕竟,他是一名法医啊。
不知道过了几秒、几分,他的意识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模糊。
流了多少血?他不知道,可他的半边白大褂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绿荫小道上的一对男女。
女人有着一副西方人的面孔,但乌黑的发色和饱满的额头还是流露出东方人的影子。她的眼睛是绿色的,但与越辞的墨绿色不同,她的眼睛是翠绿色的。
不是沼泽中的灌木丛,而是挂着露珠的青草,亮晶晶的。
女人很爱笑,眉眼时时刻刻都是舒展开的样子,脸颊也总是泛着健康的红润。一旁的男人牵着她的手,而她就像是被父亲拽着的小女孩一般脚不沾地,一路上笑闹着。
而男人的目光总是专注而内敛的。
正在越辞出神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他身后跑了过来,那孩子的头发刚好过肩,上半截扎了起来,束成个小马尾辫,随着他一蹦一跳的动作飘起来。
是个小男孩,但长得很漂亮,还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Oh! Honey! 不要跑得这么快!”女人笑得很开心,她伸出手接住了男孩,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男人揉了一把孩子的头:“多大孩子了,快放下来吧,一会儿闪到腰就不好了。”
女人不听,硬要抱着,男人便笑笑,没再劝阻。
他们很幸福,尽管男人不太爱说话,女人总是毛手毛脚,孩子也总是很调皮,可他们真的很幸福。
越辞看着他们,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羡慕。
小道上栽着的柳树绿意很盛,时不时有一两只鸟雀飞过,停留在枝丫上。鸟鸣声轻快悦耳,但那声音却像是隔着什么屏障似的,让人听不真切。
那女人抱着男孩正走着,突然又转过头来,正好与越辞的视线撞在一起。
“小辞。”女人喊他。
小辞……很亲切的称呼,从没有人这么喊他。
之前的学生都叫他越老师,同事都称呼他越教授,婆婆也总是唤他“小孩儿”,至于他父亲,也从没叫过他。
“小辞啊。”女人再次开口“其实你出生以前,我早就想好了名字的,叫越词,诗词的词,古色古香的,很好听吧?”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悲哀,也能让人听出怀念的意味,说话声很软,听不出年龄,但仅从声音也能让人判断出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可他把‘词’改成了‘辞’,这个字是离别的意思,对不对?我知道的,我虽然在俄罗斯长大,可母亲教了我很多有趣的华国知识。”说到这,她又沉默了一会。
“小辞啊,我亲爱的孩子,你没有错,不要再责怪自己,好不好?Ты - дар Божий, ияникогданежалеюобэтом, дорогаямоя.”女人说。
越辞并不懂俄语,但这句话他却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将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对不起。”越辞却还是这样回答。
女人随即泪如泉涌,而她的身影也随着这句绝望的“对不起”而变得模糊不清。
“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你没有任何错,是你爸爸的错,小辞啊……”女人拽着越辞的衣袖,一遍遍地说着。
“又要离别了吗?”越辞心想。
方才抓着他衣袖的那双颤抖的手消失不见了,绿荫小道也随之消失,一切似乎都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取而代之的是酒瓶破碎的声音和男人痛苦的嘶吼声。
这次的声音不再隔着屏障,而是清晰地传进越辞的耳朵里。
“你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忘记妈妈了吗?她难道不是你杀死的吗?”
“妈妈死了,我也‘死’了,这都是死亡”
“我可是你爸爸啊。”
“小辞啊。”
“我亲爱的孩子”
“小辞……”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不停地在越辞耳边循环播放,吵得他有点头疼。
“越辞。”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嘈杂的人语声。
越辞闻声环顾四周,却只是看到了一片黑暗,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这是……死了吗?
过去几分钟了?
正在越辞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出现了。
“越辞,我可怜的孩子,在你做出荒诞的抉择之前,欢迎你,来到了走马灯的世界。”
“你看到你的走马灯了吗?”
忽然,越辞的周围出现了好几团暖黄色的光晕,其间夹杂着彩色的小光团,似乎是组成了什么图案。
越辞数了数,一共二十五个,每一个都有一个拳头那么大,围着他形成了一个圈,不停地转动着,转动的速度很慢,这让他能够看清楚每一个光团里的颜色,它们是不一样的。
“你拥有这世上最无私的神的保佑,神将他的怜悯之心赐予你,越辞,我幸运的孩子。”那个苍老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听着好像还是个没牙的老头儿,也可能是老太太,那声音已经苍老到让人分辨不出性别。
“幸运?”越辞听到这冷笑了一声,“我这辈子和这两个字没有任何交集,我从没幸运过。”
“生前的不幸决定了你此刻的幸运。”老人说。
“生前?”越辞又笑着,“那看来我已经死了,所以死了的人能得到什么样的幸运?死而复生吗?你觉得,这对我来说竟是‘幸运’吗?”
“你是幸运的,你会在这里寻找幸运,带走幸运,回归一切的开始,舍弃悲惨的自我,还记得方才的‘走马灯’吗?”
走马灯……是指刚才的一家三口吗?
“那就是你的幸运,你不曾拥有的幸运,你穷极一生都不可及的幸运。”
想到方才那一幕,他确是生出过一丝艳羡的,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妈妈没有死,如果爸爸没有因为妈妈的死而精神失常,如果他们家族没有精神病史,如果他能平安健康地跟着父母一起长大,就像绝大多数的孩子一样,那是不是一切都会是美好的,是不是他就能长在阳光底下,沐浴着人人都唾手可得的朝阳。
是啊,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生,不管是妈妈的拥抱还是爸爸的爱抚他都能感受得到。
多么遥不可及啊……
他居然真的能成为一个幸福的、再正常不过的人吗?
他几乎真的被这和蔼而苍老的声音给说服了。
明知道不可能,可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抱着侥幸的希望。
“你会得到这些的,请伸出你的右手,我的孩子。”
越辞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其中一个光团乖巧地跳到他手上,像只兔子似的,摸起来毛茸茸的,还有些发烫。
在接触到越辞手指的一瞬间,光团迅速扩大,将他整个人都包住。
“这是你的第一格,”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还是辨别不出声音的方向,就像是在他脑海中播放的一样。当然,他也没有时间辨别,因为下一秒他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这次的黑暗持续了很久,越辞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死亡的状态,这些黑暗就是死后的世界,只是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仅此而已……
这时候,一个很好听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