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辞,天黑了,晚上小心,看见什么东西记得喊我。”
边戎在房间门外席地而坐,两条长腿半曲着。他没再烦越辞,只是靠着房间门,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能听到。
越辞没有回应,如果真的出事,他恐怕也不会找边戎帮忙,就像他方才说的一样,这都是没必要的事,于任何人而言都没有价值。
他定下心来,开始仔细观察房间内的陈设。
一张双人床榻,床榻旁边有一个小木桌,桌子上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墙角是一个矮脚书架,上面摆着几本书。越辞拿来翻了翻,发现都是日文,他只能勉强认识几个词。其中大多都是图文并茂的,图上画着的有小动物也有人物,能看出来,这些书是给孩子看的。
床榻上有两床被子,一床是灰粉色,一床是墨绿色。衣柜里有两种不同款式和尺码的衣服,分女式和服和男式和服,但颜色搭配大体一致,衣服也都很小,更适合八九岁的孩子,其中男式和服则更大一些。
这应该是一对兄妹或姐弟的房间。
越辞大致翻了翻,基本上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躺在了床榻上。
他一翻身,头皮突然传来一丝疼痛感。抬起头才发现头发卡在了竹编的枕头里。他正低头看着,才发现这只沉甸甸的方形枕头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角,他把头发从那缝隙里抽出来,把枕头翻了个面。
果不其然,这枕头的背面贴着一张折起来的纸,那张纸已经发黄,纸质很脆,越辞小心翼翼地将纸从枕头上揭了下来。纸张被他轻轻地翻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这是一幅画,准确来说,是小孩子的涂鸦。画面上用红黑两种颜色的墨水勾勒出三个人影,一个穿着绣花和服的女孩,一个是穿着纯黑色的和服的男孩,还有一个男孩穿着的和服没有任何装饰。穿绣花和服的女孩头发散下来,在脖子两边,画了几条交缠在一起的波浪线,似乎是两个麻花辫,麻花辫上还用红色墨水点了几个点,不知道是辫子上的装饰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女孩的眼睛是用两个圆圆的点代替的,鼻子是一个‘竖’,嘴巴则是弯弯的一道,可爱中又隐含着一丝诡异。剩下的两个男孩梳着当时很流行的美豆娘发型,脸都被红色墨水涂得一团糟。
女孩在中间,穿黑色和服的男孩和女孩挨得很近,看起来十分亲密。另外一个男孩也在女孩的旁边,但和女孩隔着一段距离。画的背景用一块一块的红色墨水做了装饰,就像是一团一团的血迹。
如果说这张画里的其中两个人就是这对兄妹,那么另外一个男孩是谁?
为什么那两个男孩会被涂掉脸呢?一般情况下,出于憎恨和恼怒才会一气之下把对方的画像涂掉。那么为什么会憎恨?这个女孩和这俩个男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一切都还未可知,越辞拿着画像思考了一会,便将它折起来塞进衣兜里了。
这个时候应该让边戎帮着分析一下的,毕竟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对于这种线索还是要更敏感一些。如果是边戎,一定能想出更多东西来。
可他刚刚才把人摔在了门外。
话说对面的房间锁着,边戎今天晚上睡哪呢?
“算了”边戎想,“反正一个门锁而已,他一个在走马灯里活了这么久的人,不可能连个门锁都撬不开。”
越辞的确有一丝小小的后悔,但显然,他并没有打开门把人放进来的打算。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月亮高高地悬在枝丫上,散发着冷白的光,远处的海面被映照出波光粼粼的效果,美极了。可在这里,听不到海浪声,也没有风声,这里的夜晚,没有任何声音,寂静得让人胆寒。
越辞躺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动那两床被子,而是把边戎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了身上。
虽然这是张双人榻榻米,但毕竟是给孩子订做的,躺下越辞一个将近一米八的男人还是稍显逼供。
越辞才躺好,一股浓郁的睡意便涌了上来,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他便陷入了沉睡。
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他正拍着手里的藤球,追赶着一个男孩。
他的视线几乎和男孩持平,梦里的他很矮,好像只到男孩的肩膀。
他正紧追着男孩,男孩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他刹不住脚步,一头撞在了男孩怀里。
男孩抓住了他的手。
“杏子,等我们长大了,你就嫁给我,好不好?”男孩说。
梦里的越辞在听到这句话时,居然出现了多巴胺分泌过多的生理反应。
越辞这才知道,梦里的他,饰演着一个名叫“杏子”的女孩。
“好呀!村上哥哥要把我带回家去,我要给村上哥哥当媳妇!”杏子的话里带着兴奋。
这时候,男孩低下了头,一个轻轻的吻就落在了女孩的薄唇上。
男孩的吻越来越深,女孩年纪小,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着男孩。
可男孩的动作却越来越粗鲁,女孩唇上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便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男孩换了一副面孔,此时压在女孩身上的,成了另一个男人。
女孩痛苦地挣扎、叫喊,却都无济于事,男人的双手如镣铐一般紧紧地扣着女孩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成了女孩一辈子都不可磨灭的噩梦,直至他从“女孩”变为“女人”,每每回想起那男人腹上欲要漫出油脂的褶皱的花白皮肉,他都会胃里直返酸水。
还好,她打碎了这噩梦……
越辞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方才女孩那绝望而痛苦不堪的心情如鲠在喉,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此刻的夜晚寂静无声,白日里呼啸的秋风和鸟鸣都消失殆尽,只是越辞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让整个空间都泛起森寒的噪杂气息,这使逼供的小屋里的温度降下来,似乎比深秋窗外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
不……不对……
不只有这些……
还有其他声音……
这房间里有其他人。
这里不算大,窗户半关着,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本来是能够凭借这月光看清房间里的各个角落的。但此时,那光像是被截断在了窗口似的,透不进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亮,整个房间除了那条窗缝,其余都是漆黑一片的。
越辞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和水滴落在木板上发出的清脆的嘀嗒声,他感受到森寒的气温以及……一束藏在黑暗中的视线,正一动不动地钉在他身上。
这房子的质量很好,屋顶自然不会漏水,可那嘀嗒声却是清晰可闻的。
“嘀嗒……”
“嘀嗒……”
“嘀嗒……”这一滴落在了越辞手背上,触感湿滑黏腻,似乎要比水更浓稠,他忍不住抬手闻了闻。
血腥味……
越辞立刻警惕起来,他用手背在旁边的被子上蹭了蹭,随后摸向了裤兜,他牛仔裤兜里揣着一把手术刀,那是他割破喉咙时用的那把,不知怎么就跟他一起被带到了这里。
“嘎吱”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是童谣里那种实心木头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越辞这才反应过来,那是木屐的声音,古时候日本男女穿的鞋是木头做成的,一块板子,上面穿三个孔用来绑丝带,让鞋子固定在脚上,板子下面镶嵌两个木块。这种鞋子踩在地上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越辞握紧了刀柄,边戎的外套被他盖在身上,掩饰了他的动作。
有人在房间里走动,听声音的大小,能够判断出那人身量很轻,身高不超过一米五。
越辞稍稍松了口气。如果那“人”是个孩子的话,他应该是可以应付一下的。只不过……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孩子还是不是处于正常“孩子”的范畴。
他仔细地盯着地面,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他的视线范围也只有周身两米左右。
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孩子”走得越来越慢,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双穿着木屐的小脚站定在他面前两米处。
那双脚套着一双看不出底色的足袋,左脚上那只甚至还破了一个洞,洞的边缘呈现出烧焦的痕迹。他看不到这“孩子”的上半身,除了那双脚,它其余的部分都隐没在黑暗里。
这时候,一股毫无理由的凉风猛地吹过来,风扫过床头,早已熄灭了的残烛陡然亮了起来。
原本暖黄色的光晕此刻却显得尤为诡异,散发着浓郁的红色。
这时,越辞看清楚了那“孩子”的全貌。
她的头发有着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稀疏,三三两两的几缕,散发着油腻的光泽,摇摇欲坠地挂在她那颗畸形的头颅上。她左半边的头皮被整个掀了起来,血淋淋的皮肉藕断丝连着,仔细看,能从她皮肉间隐约看到几块白色,那是她的骨头。
剩下的半边头发被扎成了个枯瘦的麻花辫。
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嘴角和白天的那个女孩一样,咧到了耳根,眼珠黑洞洞的,像是不小心溅落到纸页上的墨点。
婴儿般咯咯的笑声响起来,贯穿了越辞的耳膜。
“嗯?怎么只有你在这里?”“女孩”露出疑惑的表情,细细的眉尾上挑,黑乎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红血丝密密麻麻扒上眼珠,“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
“他去哪了?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他逃到哪里去了?他不想见我吗……”
“他……不敢见我吗?”
烛光颤颤巍巍的,似乎被她带着怒意的絮叨吓怕了,反而将卑微的光顺从地映在女孩可怖的面庞上。嘴巴一张一合间,能清晰地看到她是没有舌头的,但却能准确的发出声音。
而那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竟形成了回音。
她不停地念叨着,直到越辞出声打断她的话音 。
“我不知道。”
越辞握紧了刀柄。
女孩陡地止住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忽然,她猛地向前移动了一大截,鼻尖紧贴在越辞面前。
越辞从那双黑色“墨点”里看清了自己……以及他的另一个飘忽的灵魂。
那双墨点里的越辞瞳孔大张,眉目间流露出些许震惊,而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嘴角正扬起漂亮的弧度,以至于洋溢出近乎狰狞的美感。
越辞对自己有数,他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寓意不祥的出生、畸形的父子关系、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和早已深植入骨的对死亡错误的定义、对世界的惭愧之情导致的不可逆转的自卑感………等等一切,不一而足,那都造就了他极度反常的心理状态。
久而久之,为了掩盖自己的心里缺陷,为了融入这个或难堪或卑贱亦或丰满的社会,他将身上的刺通通倒过来朝向自己,进而在坑坑洼洼的表面附上泥土,为自己塑造了一副精美的躯壳。
所以见到人,他会微笑,无论心情如何,再怎么如丧考妣的大事也不能使他的微笑抚平半分,而如若哪天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遇到什么喜事,也照样不能使他如刻在脸上的微笑多一丝生动。
他没哭过,没大笑过,没尴尬过,没兴奋过……他活的得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蚯蚓,只顾着翻动泥土,眼前除了土就是未知,除了生就是死,偶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便轻轻探出头,恍然望见繁花般的世界,眼里也不会多一丝向往,恐怕只觉得阳光刺眼,复又扎下头去,翻他的泥土去了。
这样时间长了,他忘了原本的自己,忘了那张想破土而出的狰狞的笑脸。
他那副精美的躯壳行尸走肉地在别人的世界里走了无数次过场,竟活出了意识,形成了可谓“条件反射”的正常人意识。
可他那狰狞的灵魂按捺不住寂寞,总要时不时地冒出来。
人是不能有两个灵魂的,那是不正常的,那是神经病。
所以越辞不想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宁愿自己给自己搭灶烧火,又煎又熬。
每当“他”出现,越辞都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而伴随着妄想症,他会将周围的人看成“他”,就像照镜子。
可街上游走的全是镜子,照的越辞像个行将现出原形的妖精,害怕却无能为力。
这是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情况下,越辞见到了“他”,在那女孩的眼睛里。
本应一刀割开那女孩喉咙的手术刀脱了手,落回了外衣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