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总算大好,薛十七终于出了院子,看着大亮的天光,不太适应地眯了眯眼睛,伸手遮了遮,四肢有些僵硬沉重,稍微活动了一下肢体,薛十七朝外走去。
“哈哈,江澄你完咯!听说姑苏蓝氏死严了,你要是回来了,肯定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你才是,守守人家的规矩,别给莲花抹黑!”
薛十七脚步一顿,声音源头的两人已经转过廊下与她打了个照面。
薛十七:“……”
江澄:“……”
两人相对无言。
旁侧被忽视的魏无羡看着两人奇怪的氛围:“?”
薛十七看了两人,然后问了一声:“你们要去姑苏了?”
江澄两眼发直,似乎没听进去,不知道回想起什么,唰一下忽然脸红了。
“是啊。”他简单回了一句话,就推着魏无羡往回走,一边还扭头薛十七解释了一下世家子弟很多都会去姑苏蓝氏求学,薛十七还想问江澄的手伤,江澄脚下生风似的就走远了。
薛十七:“……”她也不是多主动的人,走了就算了。
看着两人吵吵闹闹走了,想起之后他们的遭遇,薛十七垂下眼眸,眼睫的阴影遮住眼底的情绪。
她是不是,也能做些什么?
那方魏无羡被江澄拖出一段距离后,还在嘲笑他。
“你就笑吧,说不定我爹真的会让我们两个一起去姑苏。”江澄白他一眼。
“生前哪管身后事,浪得几日是几日。”魏无羡借着身高优势,一只手臂搭在江澄肩上,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惊奇的叫了一声。
反常!太反常!
江澄居然没和他唱反调!没用狗来威胁他?!
于是,魏无羡就发现,江澄居然脸红了。再联系起江澄最近的种种行为,猛地察觉到什么不对:“晚吟师妹啊,来,和师兄说说,你是不是春心……”荡漾了?
“滚滚滚!!!”
“你看你,恼羞成怒了吧!”
薛十七近来思绪繁重,她站在院中,看着月上中天,实难入眠,只好出去走走。
只是没料到,她一时兴起,竟在水廊边遇到了独自一人的江澄,他怀里还抱着个酒坛子,似乎也是出来喝酒散心。
两相遇见,气氛略显局促,江澄一见她就想往回走,薛十七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何事?”江澄做出一副不耐的神色,细看时却能发现他面皮上带着点薄浅的绯红。
这么容易害羞?薛十七眼睫微闪,放弃了告诉他这个薄脸皮,她已经知道了的事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事,谢谢你。”
莲湖心的木廊亭上,薛十七靠坐在亭柱上,身后有人缓步而来,距她不过三尺,她连头都没有回,就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江澄。”
江澄浑身一僵,继而抱着酒坛子坐在她对面,干巴巴的问了一句:“你怎知是我?”
“刚才遇到了,很难猜到吗?”
江澄:“说的也是。”
他那口气还没松,薛十七又直白道:“不过我确实是听出来的。”
江澄一惊:“……你?”
“你知不知道,在安静的情况下,有回音的山洞里和木地板都会让脚步声格外的明显。”薛十七顿了顿,继续道:“山洞里我就记下了你的脚步声律,所以很熟悉。”
“脚步?”江澄心里直犯嘀咕,她当时不会已经知道是我了吧?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江澄颇为窘然的打开酒坛子喝了一口,犹豫几许,问:“你怎么能听出这些来的?”
薛十七垂眸,幽幽道:“从前在房间里配药,总有人突然闯进来,我需要在及时判断来的人是哪个。”
沉浸在回忆里,薛十七也不客气,伸手从江澄怀里捞过酒坛子也喝了一口。
“喂!你!”我喝过!
江澄觉得,虽然自己平日和师兄弟们没注意过这些,但是面前这个和自己喝酒的不是兄弟,是个女子啊!
共饮一坛酒,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咳、咳……”不知是不是喝的太急,薛十七呛咳两声,把酒坛放在了两人当中。
“……我还从没见过抱着坛子喝酒的女子。”江澄本意是说这不合规矩,见她呛出了泪,又道:“你不会喝酒?还喝?”
“会喝。我只是不太习惯喝白酒,酒精度数比较高。”薛十七喝了酒,神色好了不少,就连素来漠然的眉眼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酒精?成了精怪的酒,那得多少年的老酒了。”江澄略一想,大概猜到是他们那个世界的说法,也没多追问。他抱着酒坛,看了一眼薛十七,再看向坛口湿润之处,纠结之下,手上一转,换了个沿口喝。
薛十七抱着右膝,左腿盘收着,耀月银辉洒在她清秀面庞上,她脸颊被酒微微醺出一点胭色。
江澄忽然想起梦境里的种种,她的来历就是她最大的秘密,却被他阴差阳错之下得知,他见过她的苦痛,见过她的善良,也见过了她的坚毅果敢,如今,又见到了她这副从未示与人前的信任模样,一时竟觉得有些移不开眼睛。
“你知道,我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薛十七再随遇而安,可在新的世界里行动,总是警惕万分,她不是能随便与人信任交心的性子,心中郁结无人能诉,直到江澄误打误撞得知了她异界来客的身份。
有些事情,似乎也只能与他倾吐。
“………………”
“所以,我其实没有名字,因为我第十七个出师,所以被称作十七。我的薛姓也是因为来到这里遇到了我弟弟,他姓薛,所以我也就姓薛了。”
江澄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但他也着实不会哄人,憋了半天,吐出来一句:“我给你取个表字?”
薛十七看向他,目光却有些涣散,似乎在思索什么,她道:“我们那个世界已经不用字好久了,但……我怎么记得小字是长辈和自己取?”
薛十七又伸手想去捞酒坛子,江澄却把坛子护的好好的。大概有些醉意使然,又或者是面前的人使她觉得能安心信任,薛十七平日里的淡漠冷清一散无余,此刻有些不满的抿了抿唇,纤指点了一下江澄的眉间,道:“你可比我还小呢,还想充我的长辈啊……”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使得江澄愣在当场,脸颊瞬间热意上涌,红润起来:“你!你、你……”
薛十七面色也带着些醉意的红,半眯的眸子里也带着些许水雾,唇边浅浅一点狡黠的笑意,她顺手抢过酒坛又喝了好几口,抹了抹嘴,示威般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酒坛子放在两人中间,手靠在围栏上,支着脸颊,慵懒地看向他。
江澄移开眼看向别的地方,轻声道:“那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师兄吧?”
薛十七挑眉,撇嘴道:“你想当我师兄?我前面出师的那十六个里,除了老三,没一个好东西,我可不喜欢叫别人师兄。”
江澄闭嘴了,画境中他也确实了解了那些人的恶劣行径。
片刻后,薛十七又说:“不过名字对我而言,只是个称呼,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只要我知道你叫的是我不就好了,更何况……”薛十七说到这里,又轻轻笑了一声,朝他凑近几分。
“何况什么……”江澄看她靠近自己,心跳噔噔加快了几拍。
薛十七带着几分揶揄的神色:“我很好奇,你能给人取出什么名字来。”
江澄:“……”这是在挑衅他吧?是吧!
江澄憋了口气,非要给她取个表字不可。
清风卷荷香,但余满亭芳。
“薛、莲芳……”
“噗……”薛十七觉得自己果然不该对江澄的取名本事抱有期望,“我在药坊每日都要和药草打交道,你还往我头上加这么多草字头啊……”说着,就又忍不住伸手想去点他眉间。
“喂,别太过分了!”江澄毕竟习武,在有了提防之后迅速伸手截住她意图作乱的左手。
薛十七看到他受伤的手掌,担心他的伤势,也没在动弹,只是看到他手上的白纱往手臂上延伸,隐没于珠紫的衣袖之中,她不说笑了,神色渐淡,捧着他的手掌,隔着纱布轻轻抚过他的伤处,神色难明。
动作轻的要命,可那股扑面而来的疼惜却敲在了江澄心口,一向酒量过人的江澄,忽然觉得今日,一坛未饮完的自己有些微醺了。
叮——
无人语响后,周围的蝉鸣蛙叫都显得渺小而清晰,风卷过亭角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而悦耳的声音。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两只手掌像握了火石般收了回去,隐约还留有一丝对方的余温。
江澄垂头间目光触及腰间的银铃,忽然又想起自己初见她时被自己砸伤,然后又是画境中他们破开幻境,都与这九瓣莲清心银铃息息相关。
“铃儿,我……以后就叫你铃儿。”
“……嗯,随你。”薛十七缩成一团靠坐在廊柱上,闷声应了,也顾不上计较这名字的好坏了。
静谧的荷湖心亭,鸟兽虫鸣,瓷铃悦耳,月明星亮,清风荷香。
良久,江澄试着唤了一声:“铃儿……?”
“嗯……”薛十七轻轻点头。
“再过不久,我就要去姑苏蓝氏求学了,魏无羡那家伙还笑我,结果他也得去姑苏求学。”江澄随口扯了个话题,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薛十七此时已经把自己抱膝蜷成一团,小半张脸也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黑色眸子盯着他:“江宗主对你们两个不是一向一视同仁吗?很正常吧。”
“才不是……”江澄也闷闷回了一句,或许是气氛正好,薛十七先对他敞开了心底的窗门吐露心声,江澄也忍不住想跟着一起倾诉心底的郁气。
“明明……”他细细的数起了很多事情,射箭、修为、剑术,甚至人缘,他好像永远都比不上魏无羡,可他们俩又是很好的兄弟,他真的不服气。
“我不知道……两个人之间,一定要比吗?”薛十七问。
江澄闻言,只觉得薛十七也要对他讲什么谦让的道理,或者觉得他矫情,他方才不顾其他,直白剖出了自己的妒火,此刻看向了薛十七,可她的眼眸里没有什么鄙夷不屑,只是一点疑惑。
薛十七接着道:“江宗主和虞夫人对你很好,江厌离也是个很好的姐姐,魏无羡,你的师兄弟们,还有莲花坞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恍惚,声音也轻地有些飘渺:“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江澄喉头一哽,那点不被理解的怨怼一下子也散了,取而代之的,心底是一阵酸软心胀。画境共走一遭生死危难,他该是最清楚她从前的经历的。
她是真的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她的经历如此遭罪,不被期望的名字,不仁不慈的父母,三教九流摸爬滚打吃尽苦头,她从来没想过要与人比,她的所作所为只想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
与富人比,她无钱无势,与穷人比,她甚至不清不白,她的比较没有意义,改变不了她的困境,她无暇去管别人好与坏,她只想要好好活下去。
“一定要比的话,你能比的过我。”
江澄:“………………”
“起码,你还有亲生父母,有疼爱你的姐姐,有个会照顾你的师兄。反正、反正……你听不懂就算了,我也不懂我在说什么。”
反正从前的她一无所有,该是什么人都比不过的。
亭子内一时又恢复缄默。
好半响,响起了江澄似有似无的声音:“我知道了。”
他好像一直在与别人比,也忘了自己原本就能必过许多人,可是比过之后又能如何?似乎也没什么实质上的不同。
看着面前与自己姐姐差不多大的女子,从前他觉得薛十七坚韧,此刻却从她蜷缩的身体里看到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薛十七好像没说什么,好像说了什么,江澄不清楚,只是从今往后,他只要想到比较,就会回想起这妒火化作满心怜惜的夜晚。
良久,江澄轻轻喊了一声:“铃儿?”
回应他的,是均匀轻微的呼吸声。江澄侧目望去,薛十七把自己蜷作一团,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凑过去,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