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缓和些气氛,薛十七就着周围景象,主动开始给江澄讲解一些现世之事,满足他的好奇心,直到江澄问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沉寂良久,薛十七才道:“我把那个地方烧掉了。”
江澄反应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应该是初入幻境时那间房子。
薛十七看向周围空荡荡的街道,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出来玩的地方。”
也是她前世规划的最后一站。
现代社会有很多种可以惩恶扬善的复仇方式,她选了最差的一种,但对她来说是最适合的一种。
她的手上除了暗色,添了几分永远无法清洗的血色。
她知道平和的土地是容不下一株毒萝。于是她顺从了情感的选择,也接受了理智的审判,若无奇遇,她会如预想那般,零落暗巷,然后永归尘泥。
想到前世这个词,便是薛十七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她是身穿,没有真正经历过死亡或是意外,可回想前身往事,说一句恍如隔世也不为过。
她竟真的活了下来。
有时候她也在想,这会不会只是她濒死前做的一场梦,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她睁开眼睛,自己仍然在那个小巷里,已经流干了血。
于是本身精神恍惚的她,才更容易被这种控梦的妖怪给盯上,所以当她被拉入其中时,她才会下意识被悲观误导,以为是梦醒了。
她看向江澄受伤的手,问道:“江澄,你为什么会救我?”
不是已经见过她满手血污残忍一面了吗?竟然还会想要救她?
薛十七抬头看他,江澄一时语塞,然后才道:“救人哪有为什么,更何况我不觉得你有错,你又为什么想不开?”
薛十七看向那条长巷,答道:“只是恰好。”
江澄不解:“什么恰好?”
恰好她不得不触碰原生世界的底线,恰好她心存道德,因情理相悖,被道义折磨,恰好她遇到这样一个幽暗巷陌,令她觉得,生于尘埃,死于幽暗,最合适不过。
这些她无从说起,但江澄却察觉到了她的心境。江澄见过她显出獠牙算计仇家,可也见过她最不堪时心存的柔软良善。
他道:“依我看,你已经称得上一句良善之辈。”
薛十七被他这句良善之辈逗笑,道:“我?我可是一向睚眦必报,毫不留情,你竟然说我良善?”
江澄看她,道:“我砸破你的头,你怎么不报?”
薛十七看他,直言不讳:“因为我会审时度势,再说……”她看了看他的手,声音放低:“这不是报了吗。”
江澄手上那伤说重不重,但毕竟伤口有些深,薛十七担心伤到他神经会影响肢体,江澄却被她看的伤口发热,转移话题道:“就这点伤?”
薛十七眉毛一挑,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看向他,似乎是没听过主动受虐的要求,道:“还要怎样?我给你下点药?”
江澄:“……”
看他吃瘪,薛十七笑:“逗你的,你伤我又救我,恩仇相抵了。”
沉寂片刻,江澄忽然看着周围场景,询问她:“你很怀念这里?”
薛十七想也不想就反驳:“怎么可能。”
江澄道:“那就好好在莲花坞生活下去,毕竟,你已经到了新的世界。”
饶是再迟钝,薛十七也该意识到,江澄这番是在拐弯抹角哄她。
薛十七还没想好说什么,江澄的清心银铃忽然响动。
她问:“这个银铃能响?”
江澄遂解释,清心银铃是云梦江氏的家族信物,大家平素佩戴在身是不会响动的,行动时暴露行踪可非明智之举,所以只有主动用灵力催发时,才会震发出清心破障的铃音。
这是幻境外江家援兵已至,正试图以铃音确定他们的方位,里应外合破境,江澄也急忙回应。
此时幻境景色已尽数扭曲不成型,这幻境是以薛十七的精神力所铺就,长久损耗和此刻的破境所致,薛十七只手扶额,颅中如有千万针刺,她咬紧牙关忍痛,江澄正专心催动银铃,只听见她闷闷发出一点沉重的呼吸声,便倒在了他身上失去了意识,周围场景也顿时化作水墨散去。
江澄对倒在自己怀里的薛十七略显无措,他基本没跟女孩子这么亲近接触过,第一次还是初遇时他为了拿回银铃,不得不背着薛十七回莲花坞的时候。
等手掌触碰上她的肩背,江澄这才发觉,薛十七浑身都被冷汗给浸透了,鬓发亦然,她早就疼得浑身发颤,却一直在强行忍耐。
江澄心底一沉,有种说不上是心疼还是酸涩的滋味儿涌现,摸上她的腕脉,确定她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江家客卿们的声音,江澄匆忙为她拂下衣袖,纠结几息,还是把人打横抱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与大部队汇合。
最后终于得知罪魁祸首是只画妖。
起因是多年前有个画师在山里赶路,途中因大雨在山洞中歇脚,不幸被倒灌的山洪淹死在其中,死前把最得意的画卷抱在怀里,年少作画,正盼着此卷一举成名,那料想半路折在此处,怨气不散附着其上,竟成了一个半妖半鬼的东西。
并且它之前并不在这处山洞,因地下河涨水,这尸首包布便顺着河水在山底下各个贯通的暗洞里飘荡,叫薛十七二人倒霉催的遇上了。
回到莲花坞,江澄抱着薛十七去药堂的路上,就被路过的薛洋撞见,索性学也不上跟上江澄,一直到听完医师诊断,薛洋还阴恻恻地怒瞪江澄,若非薛十七说过权势不敌,只怕薛洋嘴上早就不客气开骂了。
江厌离得知消息前来时,江澄刚巧换完了药,被薛洋挤兑到离铺床远的一把椅子上,正摸着手上包扎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江厌离道:“阿澄,你没事吧?我听说你和薛姑娘有危险。”
江澄摆手道:“轻伤,小事一桩。”
江厌离又道:“那薛姑娘如何了?”
薛十七身上无伤,主要是灵识受损,那画妖鬼也被镇压了,江澄出门不察,薛十七灵力也才刚入门,遇见这邪祟确实棘手,也幸亏它不能直接伤人,而被选中的薛十七意志力强大,否则说不好后果到底如何。
薛十七没伤及性命,只是暂时醒不了,薛洋笃定了变强的心,这画妖鬼棘手归棘手,于情于理是怨不得江澄,但薛洋也打心眼里觉得是江澄没用,所以他必须强大起来,自己才能好好保护姐姐!
薛洋两头跑,他又要修行又要照看薛十七,还忙着撵走偷偷来探病的江澄。
孟诗也来看望薛十七。
她仍然在当初那个小院子里住着,只是已经打算盘下来一个小院长住。
她时常会找人送些吃食点心来给姐弟俩,薛十七分到一间小院时,本想让孟诗一起到莲花坞里住着,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薛十七给孟诗灌输的女性独立意识实在太强,孟诗不仅拒绝,还反而对他们说:“你们小辈去外面闯闯,若是累了就回来,孟姨总要给你们留个栖身之所。”
她已经全然改变了女人只能依靠男人的想法,她在楼里的才女人设并非只有立个人设只为招揽恩客的粗浅作用,它确实有赠予孟瑶思考的能力。
从薛十七的身上,她意识到这些年来她学到的那些意识不一定就是唯一的路,她可以有所选择,她可以不是那个只能被选择的商品,不用依靠别人过活,她也可以成为孩子们的退路,成为别人的依靠。
她也可以是一家之主,一家支柱,让孩子们无论何时,都能有个温暖的依靠。
女医风和与薛十七是邻居,时常过来为她诊疗,孟诗也照顾了薛十七两天,薛洋怎么也没想到,薛十七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趁虚而入的江澄。
只因风和在院子里跟他们说薛十七也许还有两天才能醒来,便去了药堂忙碌,薛洋也只好担忧看了看房内,然后照常去上学,孟诗去烧水准备帮薛十七擦擦身子,也不在院里,江澄便悄悄翻墙潜进院中,风和说的话他也听了,便自然而然以为薛十七还在昏睡,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眼前一幕却叫他脸色瞬间羞红。
薛十七是忽然醒的,她昏昏沉沉起身,久睡身体沉闷,她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大概回想起发生的事,见到是在自己房间内,身上还穿着家袍,中衣都没换,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所以也就没觉得自己睡了多久。
殊不知是因为医师叮嘱最好这几日不让她见风,所以才没给她换衣梳洗,她自然觉得身上不太舒服,身体无力,脚下落地都发麻绵软,缓了好一阵儿,她才挪到衣柜边从里面取出一件干净中衣,然后褪去中衣慢吞吞地往身上穿。
江澄甫一推门,映入眼帘的就是薛十七背对着他,只来得及穿上一只袖子的裸背。她腰肢纤瘦,蝶骨线条漂亮明晰,腰窝凹陷,手臂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只是这样白皙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旧伤疤痕。
“……”薛十七还未出声,就听见对方已经走了,只是听见那急促的足音,已经辨别出是江澄。
匆匆一眼,江澄脸上红热,一字不敢言,忙不迭地跑了,跑前还不忘帮她把门重新关上。
卧房不大,薛十七作为一个现代人,并不习惯放置屏风,才闹出这场乌龙。
薛十七虽然不忌男女大防,但毕竟是换衣服的时候被看见,少许有些恼意,不过好在她只是露了半截背,亵裤小衣都正常穿着,放现代也就跟一件露背装没什么区别。
不想那么多了。薛十七放弃思考,穿好中衣,孟诗也带着热水回来了,薛十七在房里好好洗漱了一番,这才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好几天,而薛洋在得知她醒来,直接翘课回来绕着她叽叽喳喳地叫姐姐。
“姐姐笑起来很好看,以后可以多笑笑。”
“好。”
我在笑?薛十七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又觉得这举动有些傻,不由得笑出声来。
天光乍明,风菏涟漪。
如果能在新的世界里活下去,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