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低簪,衬衫袄裙,她戴着黑框眼镜,装束低调,走在景区里的仿古街上,唯一的装饰是手上那条不起眼的链子。
仿佛游魂一般,她随着人流熙熙攘攘往前,手里拈着一包仿古油纸包裹着的糖糕,取了一块慢慢咬着。
太甜了,她吃不下。
神色恹恹,垂眸直走,不知所思。
脚步忽然一顿,她微微歪头,转向看向了幽深的巷陌里,她觉得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让她结束一切。
等指尖锋利的刀即将深入雪白的脖颈时,那双常年平淡泛冷的眸子回望了一眼街道,露出一抹惊色,她顾不上别的,猛地环顾四周。
足下的水泥路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积满了泥水,身侧不再是水泥浇筑的仿古建筑物,而是真真正正由泥墙青瓦搭成的屋舍,人潮依旧熙攘,可所有人都是一身葛布古衫。
她驻足于巷道里,看着眼前天翻地覆的一切,浑身撼动不可自拔,她轻轻吞咽了口水,双眸瞪大,心底不是恐惧和不适,而是铺天盖地生出一阵喜意。
刀片落下,她松了手。
她从没想过,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竟然如此轻易得来。
没什么不好的。
简直太好了。
她摸到自己手背上,一把扯掉了手上的链子,像要撤掉什么污浊的束缚,可等到要抛弃它时,最终她低头看着这东西,还是没有扔掉它,顺手收进了包里。
她向外抬脚,走进了新的人生。
常年的谨慎让她暂时远离大道,街头巷陌里,什么都有可能出现。
侧耳听到嘈杂怒骂声响,她自诩不是什么好人,但目睹孩子被一群大人殴打,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是她生平最恨的事之一。
指尖重新流出刀片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所在的世界了。
于是心里那只隐忍多年的毒兽,逃出了法治约束的牢笼。她翻手收起刀片,从隐蔽的包里选择了另一颗小巧的东西。
她从泥泞里及时抱起那个被拳打脚踢到奄奄一息的孩子,躲过马车,看着它那辆驶向城外,目光冰冷。
那颗小东西,很快就会让他们付出愚蠢和狂妄的代价。兵不血刃,全军覆没。
她救下来的孩子本就瘦弱,还被打得浑身淤青,头破血流,意识已经昏沉了。于是她抱着这个孩子一路寻到一家善心的医馆,大夫允她赊账,恰好她也有一些自学过中医的底子,可以在此做工抵药钱。
救下这个孩子之后,她早早就摘下了那副只用于伪装的平光眼镜,三教九流摸爬滚打惯了,她用身上那条在这个时代称得上一句布料奇异的裙子换了一点银钱,再出来,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衣服,把防身物品都转移收好之后,躲着人迅速回到了医馆。
她坐在医馆角落里避风熬药,把孩子抱在怀里烤火,他身上暖和些了,恢复了一点神智,或许是被吓坏了,就要挣扎乱动,意图跑走时,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了一句:“乖一点,别动,伤口会痛。”
小孩儿有些茫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声如蚊鸣般说了一声:“我脏……”
她音色淡淡,却让人信服:“只是衣服脏了而已。”
没有人天生该是脏的,衣服脏了可以濯洗,而心脏的人,都死掉最好。
她对这种人,从不吝啬诅咒,和手段。
小孩应该已经饿了好些天,想吃东西,抬手接糖却疼得脸都发白。
“手疼就先放着吧。”她拈起一块糖糕喂给他。
孩子怔愣之后,咬了一口,又哭又笑:“好甜。”
她不敢轻易碰他全身的伤,连上药都小心翼翼,毕竟她也曾切身体会过那样的痛楚,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嗓音轻哑地问他:“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如果不记得,她可以给他……和她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更像是一家人,她根本不在乎血缘,她憎恶那些明明跟她有同样血脉的所谓父母。
她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
她只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家人,想要一个家,她想得快要疯了。
但看到孩子怯怯点了点头,她虽然有些遗憾,但她还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而这孩子的名字让她吃了一惊,他说:“我叫薛洋。”
即便一下子来到新的世界,她都没有这么匪夷所思过,思索了很久,她才试探着问薛洋,知不知道今天欺负他的人是谁,他说不认识,只知道是吩咐他办事的“神仙”。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震撼,神晕目眩里,她想起夔州就是古奉节,若是如此,她刚好,也不后悔杀了常家那群人。
薛洋在书里的角色并不是个心善的人,但那又如何呢?他已经是自己的家人了,她会好好的养。
这时,薛洋反问她:“那你叫什么?”
她回答:“我没有名字。一定要有个称呼的话……他们都叫我十七。”
在那种地方,她是第十七个“出师”的人。
薛洋又问:“那我也能这么叫你吗?”
她摇摇头,十分明确地答:“不行,你要叫我姐姐。”随机她又说:“不过现在,我也和你一样姓薛,我叫薛十七。”她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不让他这样称呼自己,以一种坚决的态度拥有一个弟弟。
她想拥有一个家。
薛洋也睁大了眼睛,他有了一个姐姐。
薛十七找医馆老大夫给薛洋借了一身衣服,又烧了热水用皂荚给他好好的洗了洗,连指甲缝都洗了个干净。
薛洋看着自己白白净净的手和脸,舒服是肯定舒服的,但也有十分的不习惯,摸爬滚打惯了,头一次这么干净。
薛十七说:“看,洗干净了。”但是洗完之后,她又用锅灰把他涂了涂,梳得柔软整齐的发丝也给他抓乱。
穷人家的孩子,打扮得太干净了也是显眼,薛洋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帮医馆干重活,又是抓箱子又是抹泥巴的把手也弄脏了,然后他就放松多了,明显还是这样的姿态会让他更安心一些。
薛十七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他:“吃东西要把手洗干净,病从口入。”
虽然被管着,薛洋却很受用,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模样,跟着医馆的药童一起帮忙。
薛洋洗干净之后也不像之前那么个小叫花子的形象,两人看上去就像是平常人家的姐弟。
他身上的伤还要用一段时间的药,为了不坐吃山空,薛十七决定上山采药,薛洋得知之后,明显惶恐不安,想要跟着他一起去。
薛十七不知道该怎么哄,此去采药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是她要去探听一些消息。
街上巡查的人不少,料想是东窗事发,常家那几人被她所杀,虽说以她的手段和时代差异,能查出与她们二人相关的可能性极低,薛洋现在也模样大改,不会有人认得他从前是哪个乞儿,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薛洋跟他们有过实打实的接触,所以薛十七不会冒这个险。
“薛洋,姐姐的身家性命放在医馆,需要你帮我守着,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你能做到吗?”
薛洋受用这样被需要的感觉,他们姐弟二人相识不久,可是姐姐帮他报了仇,还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管,换句话说,身家性命在此,他不怕薛十七不回来。
或者说,任何乞儿应该都无法拒绝这样一份信任。
“能!”他点头保证。
薛十七抱了抱他,薛洋嗫嚅着,低低说了一句:“姐姐,我等你回来。”
“嗯。”薛十七眉眼弯弯。
“姐姐,你笑了。”这几天,薛洋第一次见到她露出一点笑意。“你笑起来很好看。”
薛十七摸了摸唇边,她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薛洋又道:“你要,早点回来。”
就算薛洋现在只有几岁,但街道上的风波也看得出一些,他不敢确定是不是因为他,或者是不是因为姐姐出手,但他真的不希望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人有什么危险。
“好。”
对于自己如今平平无奇的装束,薛十七自认没有太大的破绽,她最担心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没办法对付仙门那些她不清楚的玄异手段,万一真有什么能唤出残魂索命或者来指路的手段会发现她,她又该怎么脱身?
这座城里每天来来往往平凡人无数,城里大大小小乞丐争抢地盘,没人能清楚城里到底多出来多少人,又或是少了几个人,大抵也没人觉得这些普通人能弄来些什么剧烈的毒药能毒死仙长们。
总之,所幸,薛十七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成功步离这群人,背着一个小竹篓,提着小镰刀,到了城外野山上。
担心山中有野兽猛虎,薛十七并不往深山里去,只在外围顺着干涸的溪床捡了些可入药的方解石,薛十七反手抬了抬背篓的重量,决定不再多捡,顺道采了些认识的野菜,路过黄澄澄的野橙树,砍了两节枝果,大概装了五六个,偶尔有药草就顺着挖一挖。
绕过枯树,一眼看到溪边紫花,薛十七长舒一口气,这趟来对了。
那是一株年份极好的野丹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