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在雾气里看不太清晰,模糊的景色倒退,车上又上来一批人,原本就逼仄的环境变得更加拥挤,她离他很近很近,她猜测,在他心里,她应该像一个莫名其妙的追求者。车内的暖气和二氧化碳混合,热气蒸的她有些头晕,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可能要晕了。”
说完,她像一根放入开水里煮软的面条,整个人软倒下来。陈寻逸感觉不到被砸痛,只觉得她轻飘飘的,他很轻易的扶住她,将她扶到自己的座位上。
人在低血糖晕倒的时候,会有那么一两分钟,失去任何知觉,即使重重的砸在地板上,也感受不到痛苦。
一片柔和的白光里,她抱着一踏书本,她和陈寻逸座位相当远,她喜欢各种下意识地寻找他,偷看他,大多数时候都能看见他坐在后面闭目养神,腿长的无处安放,轻轻地搭在桌下的脚蹬上。只是偶尔,和他对上视线。很多次她都假装马上要望向别处,只有一次,他们远远地对望。
她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习惯性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看向她了。她庆幸自己的视力不错,对方深邃宁静的眼神仿佛有重量,黑而长的眼睫毛分毫毕现,周遭的噪杂和人声鼎沸倏忽全部远去。他们对视。
他毫不慌张,镇定的直直地看向她,脸上地表情看不真切。
她的心搏动的越来越快,一下一下,重新跳动的健康有力。
睁开双眼,他们相隔近在咫尺处。
她感到口渴,往后退了退,发现自己坐在他的位置上。正要站起来,肩上搭上一只手,将她往下按了按。
“你坐着吧。”
余玥重新坐了下来。
“我们见过。”
“嗯?”他站起来看着更高了,轻松就搭上了她之前很难够到的扶把,似乎有些疑惑,偏了偏头,很快反应过来,她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勾起唇角轻微地笑了下,说道:“今天早上。”
“照片,你要吗?”他怕她听不清,俯下身来,在距离她几寸停了下来,黑曜石般的眼里带着询问。
余玥不自在地往一边偏了偏头,耳根烧红了,小小声道:“要。”
还未长成的男人抽离了,空气重新流动起来。他站直了,从背包里翻出线,连接相机和手机,三下两下就传好了,然后点开信息码,说道:“加个好友吧,我传给你。”
又一个红绿灯后,他下车了。
她打开手机,停留在微信的页面,久久注视。
[我是。]
[图片]
她点开对方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日照金山。
朋友圈是三天可见,背景是城市将亮未亮的天,深沉的蓝色像倒过来的海,皑皑白雪覆盖连绵的屋顶。
照片里的女孩长着和她上辈子一样的脸,厚重的蓝围巾将她的下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眉目如画,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原来她看他,是这样的眼神吗?
快到家的时候,夜幕完全降临。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错落亮起昏黄的灯光,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噗地亮起,她拾阶而上,很多年没有爬过步梯,她有些气喘吁吁。
“余玥!”隔壁门开着,饭菜香气浓郁,热气飘进走廊里,一道人影三两步走出来,个子不高,脸圆圆的,一双笑眼,发尾有些发黄。花轻轻一眼就注意到了她手上提的菜,惊讶地挑高了细细的眉毛,说道:“今天怎么想着买菜了,你打算做饭呀?”
“是啊。”她随口应声,问道:“你姐呢?”
“里面写作业吧,你要找她吗?”
“不用,问问。我回家了啊。”钥匙插入隔壁的铁门,转了两下,她人已经进了一半,半偏了头说完这句就合上了门。
“切,清高个什么劲儿。”
不大的客厅里一片黑暗,五花八门的游戏音效里,荧荧蓝光映上少年的脸庞。
“怎么不开灯啊。”她摸到墙上的开关。
看了余随一眼,习惯了他问三句不一定答一句,进了厨房。她实在是不善厨艺,忙了两个小时,才端出一荤一素两个菜。她打开电饭煲,盛好自己那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另一碗也盛好了。
“余随!过来吃饭!”她大喊一声,却不想过去。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活生生的弟弟。
余随慢吞吞地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坐在另一边开始吃饭。她不动声色的观察,发现他或许从这个时候开始,或者更早,就已经有些抑郁了。可是她那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孩子,烦恼一大堆,功课、少女初次心动、和母亲没完没了的吵架、漫长的通勤时间、很难起来的寒冷的早上......唯独没有把比自己小的血亲放在眼里。在她心里,他是讨人厌的弟弟。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他开始变得抑郁寡欢,她却只以为是叛逆,讨厌家里人也是正常的,忽视了这些问题太久太久,以至于他最后无法自救选择自杀......
这一次,她想多将目光放在弟弟身上。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赤裸裸,余随恶寒似的,看起来好像是不屑地瞥了瞥地上某处,始终垂着眼皮。他是单眼皮,这样看起来很像叛逆,讨厌这个暴力的姐姐,讨厌常年晚归的母亲,讨厌早逝的父亲。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余玥都觉得,他们相互憎恨,他们是有血缘的彼此的仇人。
“周末什么安排啊。”她问。
余随仍保持警惕,默不作声,在他印象里,余玥要么是冷漠的,要么是恶声恶气的。恶声恶气常常发生在更小的时候,最近几年,她好像快速成熟了,讨厌一个人,就是无视这个人。
他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不过也不关心。
“妈跟你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明天什么时候去上学?”
“不都是那个点。”
“对不起。”余玥突然说。
余随没什么反应,也没问为什么。吃完就端着碗进厨房了,洗完自己那个碗,继续开了把游戏。
余玥此时此刻,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抓住了心神。
一连好几天,她也没有在那个公交车站遇见陈寻逸。临了和花圆圆在走廊分别的时候,她突然说了句:“感觉你变了很多。”
“可能是太累了。”
“也是,高二高三,谁不累啊。明年更累。”她瞬间深以为然。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有些人在睡觉,有些人戴着耳机写卷子。余玥从后门走进去的时候,突然被拦住了。面前的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白皙干净,高高大大的,好像常年是年级第一第二,余玥喊出了他的名字:“王单同学?”
“你的物理卷子我改的,我的呢?”
昨天物理课老师随机点名两两互改卷子,她点头,说道:“在我位置上。”勾了勾手指,示意对方跟上。
王单走在她后面,可以看见她毛茸茸的后脑勺,乌发如云堆在秾白纤细的脖子处。宽大的校服穿在身上,显得娇弱破碎。
“啧啧啧,有必要么,跑这么老远就拿张卷子。”黄偲靠墙而坐,正正对着余玥的位置,看见他们,忍不住阴阳怪气。旁边前桌写着写着转了过来,一阵附和。
王单显然不会理会这样幼稚又不痛不痒的伎俩,更何况他本来也心泛涟漪,有所图谋。
余玥更不会理会了,拉了拉抽屉,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她一使劲,雪片般的信封涌了出来,散落一地。
黄偲:“牛逼......”
细白的手指捏住其中一封,看封面是个爱心,她拆开一看,面色波澜不惊地,又拆开一封......不再看了。找了个盒子,把情书码好放进去。放在她和黄偲之间的过道中间。这样一来,可以挡挡黄偲没完没了的视线。
“哎,写情书的是别人,受伤的确实我们偲偲。”
“闭嘴吧你。”黄偲往前打了过去。
余玥把卷子递给王单,王单却说:“你有些错的地方我帮你订正了,你看看,还是不懂可以问我,也可以问你同桌。”说完他看向黄偲,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黄偲表现的太明显了,很多人都看出来了。
突然有一天,临了快放学的时候,蒋晴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适应的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她想了想,非常严谨的回答:“外部环境适应的挺好的,刷题量这些得靠我自己。”
蒋晴抽出一边的红色钢笔,刷刷在白纸上写了些什么,递过来,说道:“你去书店买全套,做下来题量就差不多了。二模后再根据你的短板查漏补缺。”
“谢谢蒋老师。”她接过来。
蒋晴又问:“...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
“挺好。”
“你这孩子,肯定不知道自己多受欢迎吧。你换个位置怎么样?”
“我没意见。”
等她从办公室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匆匆地跑回位置拿起书包往公交车站赶,以往坐的那一趟已经走了,无奈,她只能等下一趟。坐下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余随发了条短信。
[今天回的晚,你自己吃饭。]
那边没回。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摩托的引擎声格外巨大,一辆全身漆黑的哈雷摩托呼啸而过。
嘎吱嘎吱,是踩雪的声音。
她有些惊喜地转过头,却看到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