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淮翻供了。
林致整理好这案子的进展情况,发给了聂清赢。
她心里乱,拿了睡衣去洗澡。
林致从小就是这样,心里有事情排解不了就去冲澡,静了心,心事便散了。
水流温热,滑过身体的瞬间,她绷紧的肌肉瞬间舒缓了,她闭着双眼站在莲蓬头下,眼前蓦地闪出那个叫盛夏的姑娘,她的音容笑貌,她留了遗憾的人生,都像一幅画卷一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那姑娘自小学习舞蹈,考进了京城内最顶级的艺术学府,父母健在,前程大好,怎么看都是锦绣恣意的人生。
只留了一对满眼殷切期待的双亲,任谁能释怀呢?
她想起盛淮那日的神情,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密闭严防的会见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所以他的声音即便很轻,林致仍觉震耳欲聋。
她望了望,却不敢长时间与他对视,那双眼睛是灰色的,就像落了秋雨的天,偶尔吹来一丝冷风,带着些凉意,顺着缝隙,从脚底钻进身体里,叫人莫名打个冷战。
“为人父母的,要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那我这辈子真是白活了。”盛淮笑了笑,那笑容全然没有半分温度,他抬头,看向林致,“夏夏有本日记,林律师,你要是想找到答案,就去我家找来看看吧。”
林致再度拜访了盛家,从夏梅手里拿到了那本日记。
纯白色的笔记本,长长短短的文字写了十几篇,那姑娘的字迹娟秀舒展,只是越到后面越显凌乱。
她能看到她的心情。
她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目若秋水,丰神俊朗,怎么会有人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我很喜欢他。
她说,他送我很多漂亮的物件,或首饰,或衣衫,其实这些无关紧要,但我喜欢他爱我的样子。
她说,老天啊,我真的好喜欢他,能不能让我在他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说,他像我爸爸一样对我好,那是不是,我也要接受他像父亲一样的管控和占有?
她的字迹开始潦草急切,每一个落笔都仿佛要穿透了纸背一样,然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空档。
林致想,她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呢?那些空档,她用什么填补生活和那些无法得到验证的问题?
直到2014年新年末尾,她又写道,我不喜欢冬天,真冷啊,冬天来了,就意味着要失去些什么,是儿时父亲手掌上那几条冻伤皲裂的口子,是长大了我仍然无法握住自己想要的,这个新年,我接连失去了朋友和爱人,有些东西要将我吞噬,想必以后我也不会喜欢新年了。
盛夏之初,她说,我觉得松了口气,三年来,我第一次有了独处的空间,我不想出门,在家里看了一整天的行星纪录片。他们说,太阳也在走向消亡,那什么是永恒的呢?我不清楚。说不清是哪一刻,我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所有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他究竟是爱我还是更爱自己这件事,已经没那么重要,珍惜当下吧,朋友们。
至此,便是漫无边际的空白,冥冥中,那段话成了她生命的终章,她说要珍惜,然后,这人间,再无盛夏。
盛夏,永远留在了那个盛夏,在她的爱人所在之处。
那天过了,林致心绪久久难平,这案情其实已然明了,陈家钱权在手,为儿子把事压了,盛家失了女儿,也没讨来个说法,自然不甘,一来二去,阴差阳错。
说到底不过是感情纠葛着感情的事,可这一情字,便是世间最难解的题,到头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唯留父母独自面对这余生漫长。
林致擦干身子,梁羡来还没回来,这会儿已是深秋,屋子里阵阵凉意,她关了窗,窝在沙发上。
想起从前与母亲闲话聊天,她问母亲,希望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母亲笑笑,手掌温柔抚过她的发丝,我们昭昭啊,不怕失去,能勇敢点就好。
她当时不以为意,在母亲怀里撒娇,这算什么期待嘛。
母亲还是那样温和的笑,只说她还小,还不懂,这已经是这世间最难得的东西了,想要达成,其实不易。
后来的许多年,她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觉得自己是接受了新思想的时代女性,却不想母亲虽久在病榻,实质上心智成熟,饱经世事,如今,母亲那时所言正中眉心。
勇敢,该是女性最伟大,最美好的品格之一,她复盘盛家的事,复盘自己的半段人生,不免唏嘘。
一个人要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跨越滩涂到达彼岸,做自己,追求自己想要的,明知结果仍全力以赴,不畏惧他人的目光,去爱或者说再见,以及活下去,都称之为勇敢。
她正出着神,聂清赢打来电话,说收到了她的邮件,要她明天一早来一趟律所。
林致听着那端聂清赢的声音,似乎与往日不同,格外沉些,像浸在葡萄酒里泡过一般。
试探性的,她问道,“聂律,你吃过晚饭了吗?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聂清赢笑笑,“我这儿没事,谢谢你,林致。”这话音散了,她突然沉默了,敛起笑容,想说些什么,又止住,末了只得叹口气,嘱咐一句,“明天别迟到。”
她这欲言又止弄得林致不解,聂清赢握着电话顿了片刻才放下,又捞过一旁的酒杯,眼见着一瓶酒已见底,她仍觉不够,摇晃着起身去开酒柜,握着酒,又忽然笑叹口气。
她从前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确是有喝两杯再入睡的习惯的,酒精麻痹神经,后来身体也不允许了,也硬是戒了。
今天,算是例外。
晚间,林致发来邮件,她打开文档看了看。
其实盛家这案子,她不消多看便知,没那么容易应对,案情谈不上多复杂,可双方都失了儿女,谁肯退让半步?
她已年逾四十,做这行久了,什么都见过了,早已近乎麻木,这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说穿了不过一句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谁能逆天改命?
聂清赢突然冷笑,这话怎么这样耳熟,从前好像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
从前,聂清赢叹了口气,眼底竟闪过一丝悲怆,她终于也是到了能说从前的年纪了,而如今,她仍在自己的命数里斡旋。
往事暗沉,她本无意沉醉其中,正拿起桌上案宗准备工作,忽地手机铃声响起,是聂怀庭。
“在家还是律所?”
“家。”她回答的很简单,直觉里,聂怀庭是有事要说。
聂怀庭笑笑,拐了个弯,“林致在你那儿怎么样?”
“托你的福,没给我送来个呆呆笨笨的,挺聪明个姑娘,就是嫩了点儿,得花点心思。”聂清赢调侃道,“梁羡来那小子对她倒是上心,都舍下面子找到你那儿去了。”
这其中细则聂怀庭不欲与她多说,口气却严肃了几分,“你好好待她,兴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他这样说,聂清赢霎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明白。”
这话了了之后便是短暂的沉默,这兄妹俩,从来没有嘘寒问暖那一套,有事就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什么都主打一个言简意赅,聂清赢突然厌了,“没事我挂了。”
聂怀庭终于又开口,“周末爸生日,你回来一趟吧。”
这才是他的来意。
太阳穴突然一跳一跳的疼,聂清赢抬手揉了揉,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我要出差。”
“清赢,爸很想你。”
知她是搪塞,聂怀庭也没戳破,只这么一句。
聂清赢这会儿靠在沙发里,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几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文件夹,发出哒哒声,她模拟着幼时弹钢琴的手势,企图获取片刻舒心。
“我给爸准备了礼物,你帮我带给他吧。”她那语气没有半分变化,格外平静,“去忙了。”
聂怀庭听着电话那端的忙音,无奈摇头,妻子见他这副样子,在一旁问道,“清赢还是不愿回来吗?”
“她难受,我知道。”
妻子轻叹,“这些年,清赢总是不肯回家,逢年过节礼数却从来不少,其实何苦呢,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聂怀庭拍拍妻子的肩,宽慰她别多想,自己心里却明镜儿一般,聂家兄妹三人,聂清赢最像他爸,骨子里有股狠劲儿,嘴上也不多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
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聂清赢人不曾离开这北京城,送来的东西就在眼前,却连影子都抓不着,看着面前堆山码海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聂家二老还有这个女儿在,她想惩罚父母,无声的宣泄自己的不满,如今,如愿了。
挂断电话,聂清赢忙不迭的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面上神色无异,只是手上胡乱翻动纸张的动作出卖了她。
聂家于她而言是什么呢?到这个年岁她也无法讲清,她的成绩,那些荣耀和光环都受之于父母,有一天,悉数成了枷锁,名利场,以及被裹挟的人生。
聂怀庭跟她说,清赢,人生哪有事事都如意的呢,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可她就是不服气,这些年孤身一人住在京城最繁华地带的酒店,午夜时开了窗,躺在床上能听见楼下飞驰而过的跑车轰鸣声。她有时觉得自己可笑,可这寂静夜晚总该有些声音才不觉得空荡,否则这黑夜真是要将她吞噬掉了。
半晌,她又拿起手机,思索良久,手指在屏幕上打打删删,传了一条短信给聂怀庭。
妻子刚刚有孕,聂怀庭正准备陪她出门去逛逛,便收到了聂清赢的短信息,屏幕上只有一句话。
“哥,我竟不知道我是在惩罚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