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流年后，你尝试着去写一些体量较小，成本不那么大的短篇。

    一两万字听上去容易，要写好却很难。

    不适应的第一人称、快到飞起的节奏、不断地反转、不同于长篇的短句行文……对你来说都是挑战。

    你阅读了很多作品，删了许多废稿，才跌跌撞撞地摸索出一条路来。

    厉害的大佬们两三天就能写完一个短篇，你却要删删改改，打磨好长时间。

    好在，这次的努力没有辜负你。

    入行的第四个月，你写出了分成破万的小爆款，赚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一笔稿费。

    你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能靠写短篇谋生了。

    奈何事与愿违。

    哪怕有了历史成绩，你依然会被拒稿，被压价。

    也许上一本还能卖出四位数的保底，下一篇就会被接连拒稿，只能得到两三百的买断。

    好像除了可以小窗审稿，被当面拒绝以外，你并没有受到任何优待，过去的成绩也不能带给你什么加成。

    你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怎么擅长短篇，只是偶然走运了一回罢了。

    更糟糕的是，你发现自己的创作思路已经偏了。

    你不再思考自己喜欢什么，想写什么，只会按照编辑的收稿方向去看类似作品，去写容易爆的热题材。

    原来，你也成了一个跟风热梗的流水线写手。

    你研究公式 ，钻研套路，也学习结构，琢磨题材。

    你做了很多功课，费了很多心思，就是没想过要怎么好好讲一个你喜欢的故事，写一个你喜欢的角色。

    你甚至不会再用心给你笔下的主角取名字了。

    因为篇幅太短，你觉得没必要浪费你喜欢的好名字。

    你也不会再认真地给他们做人物设定了。

    那些角色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更没有自我。

    他们只需要在你设定好的场景里，顶着几个鲜明突出的性格标签，完成一场千人一面的公式化表演。

    落幕后，看客不会记得他们。

    你也不会。

    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

    你写了很多新的小说，又好像什么都没写。

    你并不喜欢那些追求热文爆款高价格，却不符合你心意的故事，也不喜欢被框住的角色。

    那些顺应市场，空洞得没有灵魂的木偶，你从不愿向好友提起。

    你觉得自己实在矫情，既要又要，过于贪心。

    你也明白，热爱不能当饭吃。

    你只是是不甘心。

    不知不觉，你已经在创作的路上走了很远。

    可你好像已经忘了来时的路，也差点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

    你快要想不起，好好写一个喜欢的故事是什么感觉了。

    -

    直到五月的某一天，好友给你发了一张截图。

    那是你离开流年后的新读者给你留的书评。

    在好友的撺掇下，你又下载了流年小说，登录账号。

    离开半年，你错过了很多消息。

    你慢慢翻看，发现在你一声不吭，突然离开的第三个月，有读者还在等你。

    有人问你在哪里，说等你很久了，一直找不到代餐。

    有人说唯一的遗憾是你断更了，期待你完结。

    有人希望你放假有空了不要忘记这本小说，继续更新。

    ……

    还有人跟你说，新年快乐。

    那一刻，你有点想哭。

    明明不久前，你还跟好友大放厥词，嚷着“行忌爱”，说绝不会因为三两个读者动摇。

    事实上，你也确实没有动摇。

    不久前，流年小说的作家后台多了份《AI写作工具使用协议》，以及一则AI免责声明。

    你还知道，许多作者都收到了补充协议，将作品授权给平台，用于AI人工智能模型的训练或其他新技术的研发。

    协议里写道：“训练生产的内容受平台保护，不允许抄袭或盗版。”

    可另一方面，它不保证用户使用AI写作工具获得内容的合法性和准确性，要求用户自行判断，承担因输出内容引起的所有风险。

    你被平台的厚颜无耻气笑了。

    所谓的训练生产的内容和尚在发展研究的AI写作工具，不就是把别人的作品拿去碎尸，再拼凑成受保护的，不允许抄袭的生产内容吗？

    偷窃者将抢来的东西碾碎重组，是不允许别人抄袭的。

    原创者的作品是不被保护的。

    甚至，当AI偷的东西抢先发表，慢一步的原创者是有可能成为抄袭者的。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啊。

    你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

    你想，自己再怎么堕落，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在作品里使用尸块。

    你不接受用践踏他人心血的方式来进行创作。

    带血的东西太脏了。

    你不想用，不敢用，也不屑用。

    你更不敢想象，自己挚爱的角色和文字会被切割成血淋淋的碎片，拼凑成你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

    你为读者的长情感动，也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愧疚。

    可你已经想不出留下的理由了。

    后台怎么都删不掉的红点实在刺目，你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你不相信这样一家不负责任，没有底线的平台能尊重作者。

    你不敢保证，流年是否会以作品是你与AI写作工具共同创作为由，说你的书是合作创作作品，染指你对作品完整的著作权。

    到那时，你要怎么证明你的书是由自己独立完成，没有流年的AI产品参与创作？

    犹豫思考了很多天后，你狠下心，准备砍纲完结。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你真的很爱这本书。

    你喜欢他们的名字，喜欢他们的人设，喜欢他们的故事，也喜欢期待后续的读者。

    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去年夏天最好的回忆。

    你很努力地想把它写好，想讲好这个故事，想给他们结局。

    你无数次地觉得自己做不到，但你也明白，那都是可以克服的。

    只要你越过了前面的坎，随时都可以再回来。

    可这次，你确信自己是真的要离开了。

    你宁愿他们的故事就此停下，干干净净地留在你跟好友的聊天记录里，也不愿与虎谋皮，直到某天被它吞吃入腹。

    充斥着血块的流年小说太脏了。

    那不是你爱的人该去的地方。

    你希望是自己忧虑过重，想得太多了。

    可流年小说的刀已经悬在头上。

    你不敢赌它的良心。

    于是，你迅速申请完结，并发布了一章致歉声明。

    你是个胆小鬼，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平台坏话，将断更的原因全部归结于自己心态失衡，无法继续创作。

    你只字不提改完的存稿，说自己写不下去了，不想狗尾续貂。

    你说，你会努力成长成更优秀更强大的自己，争取在未来的某一天，还能怀着热爱与他们相见。

    你的读者没有怪你。

    他们说没事，说等你，说加油。

    他们还说要天天开心，要好好休息，说你已经很厉害了。

    可你知道，再次相见大概只是一句安慰人的空话。

    二十年的授权太长了。

    你们怕是等不到了。

    -

    此后的一个月，你忙着学习，充实自己，不再想流年小说的糟心事。

    朋友得知后，安慰你放宽心，想开点。

    他们说，反正你的梗多得二十年不一定写得完，留一两个在外头也没所谓，就当自己又鸽了吧。

    你也觉得是这样。

    那一个月，你像是要把过去半年错失的通通补回来一样，一连编了许多个新梗，塑造了很多个你喜欢的新角色。

    你又找回最初单纯想跟人讲个故事的快乐了。

    机缘巧合下，你重新写了一个长篇，却没有得到正面的反馈。

    一位编辑评价你的节奏太慢，光丢信息没走剧情。

    她没有说任何过分的话，只是指出了你的缺点。

    你明白编辑没有照顾你心情的义务，但看着满篇否定的回复，你难免会感到失落。

    你有点怀疑新稿子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怀疑自己是不是不会写文了。

    好在朋友会给你鼓励，劝你不要内耗，兼听则明，别太在乎一家之言，

    于是你连夜申请了清河文学城的作者号，尝试着申签。

    很快，你收到了第一份拒签站短。

    编辑给了两个不错，让你继续努力。

    继续努力。

    很平常的四个字，所有人都能收到，但你莫名开心了很多。

    其实你要的真的不多。

    哪怕是收到评价最低的有待改进，你也不会觉得难过。

    只需要一句“继续努力”的模板回复，就能给你重头再来的勇气。

    收到站短后，你搜了很多网友分享的经验。

    他们说这是编编的温柔杀，说她的评价要降级看。

    你没有拿到他们口中最具含金量的那个不错。

    但你还是很高兴，抱着先轮一遍试试看的心态锁文重发，进行第二次申签。

    老天终于眷顾了你。

    你还没轮完全部编辑，就顺利过签了。

    实力也好，运气也罢，你都由衷地感到高兴。

    尽管签约只是起点，可从今以后，你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尽情表达你想写的一切，再也不必为新书签不上饱受折磨，痛苦内耗了。

    虽然走了一些弯路，好在，现在出发也不晚。

    吸取上一本追求日更，弃质保量的惨烈教训后，你决定先用心打磨大纲，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更文。

    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

    你错过了新人前期最重要的新晋榜，但你不后悔。

    你一边写纲存稿，一边好好生活，闲暇时还能打打游戏，刷刷视频，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直到7月14日的下午，你偶然刷到了一个抨击流年小说悄悄添加AI授权条款的笔记。

    这时，你还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两个多月，可算等到这天了。

    旧怨难消，遗憾难平，你当即发帖，怒斥流年小说公然侵权，是个卑劣的小偷。

    骂完后，你仍不解气，又嘲讽流年小说贪心不足，可能会推卸责任，希望仍留在流年小说的作者珍惜羽毛，守住底线，别想着投机取巧走捷径，以免被垃圾平台倒打一耙。

    你发泄不满的笔记意外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评论区不断有人信了你的猜测，对未来感到担忧。

    你忙解释自己只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资本家，情况未必有你说的那么坏，又提醒了他们AI创作存在的侵权隐患，劝他们坚持原创，早做打算。

    第二天，AI事件继续发酵。

    抱着看看“流年小说还能干出什么恶心事”的乐子人心态，你加入了一个反侵权的群聊。

    一开始，你只是想去看个热闹。

    你没签署过协议，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

    但通过文字，你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怒与不满，也能共情他们的崩溃和痛苦。

    你到底还有几分良心和年轻人的锐气，不想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今日你不为他们发声，他日被伤害的也有可能是你。

    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为了私利，你都觉得，自己应该帮忙做点什么。

    另一边，群友也在不断交换信息。

    你注意到大家不论时间，签署的合同类型都是2021分成。

    察觉这点后，你去联系了列表一位在流年小说写了好几本书的老作者，向她打听情况。

    她收到你的消息，去查看合同，果然发现今年签约的新书多了一条没注意到的AI授权条款。

    如你猜测的一样，这位老作者出于对平台的信任，根本没发现新合同增添条款，看都没看就签了。

    让大家头疼的霸王合同，似乎终于露出了一点破绽。

    你们提出新合同沿用2021分成，造成了作者误判，未知悉新增条款内容的客观事实，甲方未尽到告知义务，应及时弥补，为他们的工作疏漏负责。

    群友们积极联络客服，扩散信息，尽自己所能努力维权，要求流年小说解除大家被自愿同意的授权条款。

    事情好像终于有了转机。

    你跟客服吵了半小时，要求平台正面回应AI争议。

    直到结束咨询后，你截完屏再回去时，才发现群聊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