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中元年二十六年,春四月,梅雨如约而至。
连绵数日的梅雨早已将泥路浸泡得不成样子,季林雨捂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跌撞前行,急促的呼吸声与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交织着,碾碎了雨幕。
雨水模糊了季林雨的视线,女子慢了下来直至停下了脚步,就差一步,下面便是万丈悬崖。
身后阵阵的马蹄声也离她越来越近,待至马蹄声消失,那群为首的追兵冷笑:“季首领,这可怪不得我们,殿下说了,你必须死!”
她喉咙骤然涌上一股腥味,“噗”,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吐了出来,季凌霜瞳孔骤缩,那酒有毒......
面前的追兵步步紧逼,季林雨踉跄退至悬崖边,只那最后一步。
她已无路可退,唯有脚下翻涌的云雾,如噬人的巨口,等待将她吞没。
季林雨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已四月了,这雨依旧如同冬日的雨一般,寒冷刺骨。
她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那些狰狞得瑟的面孔,嘴角却扬起一抹讥诮的笑。
当年还是孤儿的她,濒死之际,遇见了当年还是太子的他——晋国太子:楚衡。
被他带回东宫后,成为了他手下的最锋利最冷血无情的一把刀。
当初的誓言还历历在目“季林雨此生只忠于殿下一人,若有违抗,必遭天谴!”
如今看来可笑至极,不过成王败寇,她季林雨认了,只求来世别再经历此生......
说罢,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风声呼啸,失重感瞬间席卷全身,她以为自己会就此坠入黑暗,可胸口却猛然一窒。
她下意识睁眼,却发现自己并未坠入深渊,而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
“小姐!小姐醒了!”耳边传来丫鬟惊喜的呼喊。
季林雨怔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全然不是她那双常年握剑而生有茧子的手,衣衫上也没有血迹。
环顾四周,这里不是悬崖,也没有追兵,摆设简单,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她……重生了?
季林雨直直地盯着丫鬟惊喜的模样,并未说话。
丫鬟看着自家小姐一脸严肃的表情,眼里竟是满满的警惕之色。
丫鬟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心中生出了些许害怕:“小姐?小姐?”
季林雨冷声道:“你是谁?”却注意到这不是自己的声音,心里一惊。
“小姐,奴婢是暮色啊!”暮色有点着急了起来,不知道为何小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那我是谁?”林雨又继续问道,手里却是紧紧地抓着被褥。。
“小姐!”暮色急得开始跺脚,“奴婢知道您爱慕黎王,但是你也不能推大小姐落水啊!”
我?爱慕黎王?还推大小姐落水?
“我是谁?”林雨再次问道。
暮色愣住了,但还是乖乖地回答道:“您是当今宁安伯府四小姐——季家四小姐,季凌霜!”
季林雨扶着额头,脑袋微疼,还有些恍惚。
之前她从未听说过京城里有什么宁安伯府,季林雨猛地抬头,“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宁安伯府啊!”暮色有点不明所以。
“今年是几年?”暮色被自家小姐盯地有点毛骨悚然。
暮色声音略带发抖:“今年是大盛永宗年二十六年。”
“砰!”
季林雨的大脑瞬间爆炸,她重生了,还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季林雨不敢相信,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嘶!”
好痛,这不是梦,而是事实。
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阵冷风裹着雨气卷入内室。
来人是个丫鬟,下巴高抬,眼角斜睨着床榻:“四小姐可算醒了?老爷和夫人有请您去前厅!”
“您”字咬的极重,话语间充斥着满满的嘲讽,还带着些许得意之色。话音未落便甩袖转身,缎面绣鞋踩得地板咚咚作响,活像只斗胜的公鸡。
暮色来到季凌霜的面前,满眼担忧:“小姐,暮色给您收拾一下,咱们就去前厅。”
现在也不知是何情况,季林雨只能点点头。
一路上,季林雨不动声色地向暮色打探着季府的底细,几个转弯间,季林雨已将发生的事情相关的零碎信息拼凑完整——
季凌霜是京城宁安伯府的庶女,幼时丧母,便被送往乡下寄养,半年初回府时尚是个乖巧安静的姑娘。
季凌霜是在一次赴宴中,认识了黎王,自那时便一见钟情,奈何那黎王倾心的却是她的嫡姐季清瑶。
自此以后季凌霜便此性情大变,屡次设计离间黎王与季清瑶,从最初的暗中挑拨到后来明目张胆的刁难。
短短半年的时间,泼辣、跋扈的季凌霜便在这盛京城出了名,昨日更是在季家大小姐的生辰宴上推了季家大小姐落了水,更是坐实了她的毒辣之名。
季林雨满脸黑线,季凌霜啊季凌霜,你就非得以这种方式出名嘛?如今我用你了的身体,也便成为了你,也不知是福是祸......
雨声淅沥,季林雨望向天空,仍是二十六年的梅雨季。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晋国暗卫刺客季林雨,而是——
盛国宁安伯府季家庶女,季凌霜。
季林雨抬眸看向前面领路的暮色:“暮色,我为何躺在床上?”
见小姐神色恍惚,犹豫片刻,暮色还是低声道:“小姐,您……不记得之前的事?”
季林雨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暮色被她看得心头一颤,连忙垂下眼,声音更轻:“您忘了?昨日……您把大小姐推落水,黎王殿下震怒,失手推了您,您后脑撞在庭前那棵树上,当场晕倒了......”
季林雨:“......”
季林雨指尖触到后脑处隐隐作痛的肿块,不由蹙眉。这具新身体传来的痛感竟如此鲜明。她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指腹在伤处轻轻摩挲。
正厅内,气氛凝滞如冰。
厅前堂上正坐了一男一女,想必便是宁安伯季煜和宁安伯伯爵娘子王氏王怀梦,季煜面色阴沉,王氏执帕拭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左侧坐着一位女子,脸色苍白,应是季家大小姐季清瑶,时不时轻咳几声,柔弱之态更添几分怜惜;右侧坐着一位男子,男子的目光如刃,冷冷盯着季林雨,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季林雨与其视线对上时,呼吸猛地一滞,愣了神,太子殿下...?衣袖里面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暮色拽了拽季凌霜的衣袖,贴耳轻声道:“小姐,这就是黎王殿下!”
还未等季林雨想明白眼前的男子为何会和他相容一样时,便被季煜的呵斥声打断了思绪,拉了回来,“逆女!还不跪下!”声音里没有半分温情。
季林雨收回了视线,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波澜,缓步上前,姿态恭敬地行礼:“凌霜参见父亲,参见母亲。”
她依言跪下,低眉顺目,全然不似往日那般倔强。在场众人眼中皆闪过一丝诧异——这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四小姐吗?
“知错了没有?”季煜沉声质问。
“女儿知错。”季林雨声音清晰,态度诚恳。
众人更加惊讶,连季煜都一时语塞。按照往常,季凌霜必定会梗着脖子反驳,今日竟如此乖顺?
就在季煜沉默之际,伯爵夫人王氏突然掩面啜泣起来:“凌霜啊,你就算再不喜欢你大姐姐,也不能如此歹毒推她落水啊?她毕竟是你的亲姐姐!”
她一边拭泪,一边偷眼观察众人反应,言辞间将季凌霜的“恶毒”坐实。
季清瑶适时地咳嗽几声,柔弱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连呼吸都费力。在场之人见状,眼中纷纷流露出心疼之色,看向季林雨的目光更加不善。
季林雨心中无奈,却无法替原主辩解。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季凌霜突然径直走到季清瑶面前。
她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腰身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清脆:“大姐姐,凌霜知错。昨日是凌霜鲁莽,竟做出推搡姐姐这等混账事,还请大姐姐重重责罚。”
这番话说得字字恳切,连最细微的颤音都透着悔意。堂上众人面面相觑,连素来严厉的季煜都不自觉松了松紧皱的眉头。
季清瑶檀口微张,精心描画的远山眉轻轻蹙起。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绞紧了帕子——这个往日里寸步不让的四妹,今日怎会如此乖顺?
迟疑片刻才柔声道:“四妹言重了...想是昨日雨湿路滑,四妹不慎碰了我一下,原是我自己没站稳...”
她说着便以帕掩唇轻咳两声,纤弱的身子微微晃动,活像株被风雨摧折的白海棠。季林雨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心道这朵白莲倒是演得愈发精熟了。
“四妹谢大姐姐宽恕。”季林雨顺势又行一礼,眼角余光瞥见季清瑶脸上闪过的错愕。
这位惯会做戏的嫡姐怕是万万没想到,往日针尖对麦芒的对手,今日竟把台阶接得这般妥帖。
季清瑶姣好的面容浮现一丝僵硬,精心维持的温婉表情险些裂开。
她勉强扯出个笑来:“四妹客气了,姐妹之间...”话尾可疑地顿了顿,才续道:“原该互相体谅的。”
季林雨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转身看向季清瑶对面的男子,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黎王殿下,凌霜自知往日多有冒犯,给殿下和大姐姐平添诸多烦扰,今日特向殿下请罪,还望殿下海涵。”
季林雨躬身行礼时,紧握着拳头,不让其发抖。
这番姿态端庄的认错,让满堂宾客皆露惊色——这哪里还是那个见了黎王就死缠烂打的季四小姐?
盛楚衡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玄色锦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
他凤眸微眯,打量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少女:“季四小姐今日倒是识趣,莫不是...”指尖突然一顿,“心里害怕才做这番姿态?”
话音未落,季林雨背后的季清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色,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得意。
季林雨不慌不忙地直起身来,眸光清亮如秋水:“殿下说笑了。清瑶姐姐既已宽恕凌霜,想来殿下与姐姐鹣鲽情深,定不会与凌霜计较的。”
她故意将“鹣鲽情深“四字咬得极轻,却足以让满堂听清。
“咳!”季煜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警告地瞪了季林雨一眼。
季清瑶霎时羞红了脸,连耳尖都染上绯色。她慌忙起身,裙裾窸窣作响:“殿下,四妹既已知错...”
盛楚衡抬手打断她的话,寒星般的眸子直视季林雨:“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他指尖在案几上敲出沉闷的声响,“若再让本王听说你为难清瑶...”
“凌霜必定谨记殿下教诲。”季林雨从容行礼,广袖垂落如流水。
当日,季四小姐主动认错的消息便如春风般传遍盛京。茶楼酒肆里,人们都在议论这场出人意料的主动认错戏码......
暮色时分,季林雨在季凌霜的闺房内来回踱步,指尖轻轻抚过每一件陈设——雕花妆台、褪色的绣屏、半旧的铜镜,这里的东西倒是和她原来的世界相差无几,她需要尽快熟悉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环境。
不过巧合的是,黎王竟和他有着相同的样貌,季林雨看向自己的手,指甲印的痕迹还未消除,她想起今日见到黎王那张脸时,忍不住颤抖时,便觉得自己没出息的很。
季林雨轻轻叹气,他是他,黎王是黎王,即便两人有着相同的样貌......她坐在了妆台前,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