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程顺安在廊下站定,几枝金桂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到他身上来。他敲了敲窗户,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披衣而起的声音,片刻之后,李云锦打开了门,将他让进去。

    她在寝衣外松松披了件靛青外衫,眼底一片清明,毫无初醒的惺忪。

    “皇城事毕了。”程顺安声音压得低,带着一丝复杂意味,“大皇子果然动了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庄子里黑黢黢一片,只有远处值夜的灯笼在风里晃着一点暖黄的光晕:“可惜了那些跟着他拼杀的将士。”

    李云锦也望向那沉沉夜色。

    院墙边高大的柿子树,在天幕下显出黑黯黯的轮廓,几颗熟透的柿子像凝固的小灯笼,沉沉坠在枝头。夜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细响。

    “勾结外敌,引狼入室,”她的声音不高,在这清冷的秋夜里却格外清晰,“总会有这一遭。如今陛下早有防备,已经是将损失降到最低了。该流的血,一滴也省不了。”

    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波澜。

    程顺安颔首,算是认同这说法,旋即话锋一转,带出另一桩事:“宫里头太子妃惊厥早产,凶险万分……幸得太医令和叶夫人及时献上奇药,才稳住太子妃元气,诞下皇孙,保住了皇孙的性命。”

    他抬头,探究地问:“这药……”

    李云锦的唇角浮起极淡的弧度:“大约就是我当初‘炼’出来的,也算派上用场了。如今……”

    她停了停,方才说:“只剩我手上那一颗了,找个时间也送到宫里去算了,省得人惦记。”

    程顺安笑嘻嘻:“那云芳小姐有些可惜了。”

    “娘早就看中了那药,旁敲侧击过几次。云芳信她,毫无防备。药到了母亲手上,如今用在何处,是好是坏,都是云芳自己选的。”

    窗外的树叶被风吹落,打着卷儿落到了她手上。她拿在手上看了看,又丢出去:“她信娘,把东西交托给她保管,自然就该承担这‘信任’的重量。无论是天大的恩惠,还是剜心的痛楚。世上哪有只要好处、不担风险的信任?”

    程顺安挑眉,笑微微地说:“主人这话……未免太过冷情。对云芳小姐来说,有些冷酷了。”

    “冷情?”李云锦嗤笑出声,摇了摇头,“我本就不算她们真正的血亲。冷,才是应当应分。”

    她对程顺安点点头:“夜深了,你也去歇着吧。这些时候,你也麻烦了。”

    “既然是为主人做事,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程顺安笑嘻嘻地应了,一矮身,又从窗户出去了,消失在了夜空中。

    动荡的消息如同迟来的秋雨,第二日午后才真正淋漓地泼洒到青萝庄。

    庄子里的人聚在廊下、灶间,压着嗓子议论纷纷。

    周嬷嬷拍着心口,对着几个大丫鬟絮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亏得姑娘早早避到这庄子上来。若是留在城里头,听着那喊打喊杀的动静,也够吓人。”

    几个丫鬟也纷纷附和,心有余悸。

    正说着,庄子外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不同寻常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门前戛然而止。

    很快,老张引着两名风尘仆仆、身着内侍服饰的人疾步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目光一扫,便落在闻讯赶来的李云锦身上。

    “见过岁宁郡主,还请郡主请李云芳小姐出来,有旨意给李云芳小姐。”

    庄子里瞬间鸦雀无声,方才的议论私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云芳?

    不多时,李云芳被人牵着,懵懵懂懂地被推到前面。

    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袄裙,头发梳成两个小圆髻,小脸上满是刚睡醒的迷糊和对圣旨的怯意。

    那内侍展开手中明黄的卷轴,朗声宣读。文绉绉的词句对于她来说还有些太过艰涩,她只听懂了几个零星的词:“献药”、“有功”、“封为县君”……以及最后那句清晰的“钦此”。

    尾音落下,庭院里静得只剩下风声拂过树梢的沙沙响。

    李云芳跪在那里,小小的身子几乎僵住,仰着脸,大眼睛里是全然的迷茫。

    什么“县君”?什么“食邑”?她都不在乎,只有“献药有功”几个字,像根小刺,倏地扎进心里。

    姐姐送给她的药,娘说帮她保管的,现在给了别人?

    委屈和难过一同涌上来,鼻子猛地一酸。

    内侍等了片刻,见李云芳只是呆呆跪着,毫无反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李云锦轻叹一声,走到李云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低语:“芳姐儿,这是圣旨,是陛下赏赐你的荣耀。快叩头谢恩,说‘臣女李云芳,谢陛下隆恩’。”

    后者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酸涩压下去,学着李云锦的话,对着那卷明黄的绢帛,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臣、臣女李云芳,谢……谢陛下隆恩。”

    小小的身子伏下去,额头轻轻触碰到带着凉意的地面。那点委屈,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压着,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内侍紧绷的面色稍霁,将圣旨合拢,递向李云芳。她身后的嬷嬷连忙上前,双手高举过头,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绢帛。

    内侍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说了几句恭贺的套话,便带着人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只留下满院子目瞪口呆的人。

    庄子里凝固的气氛这才像解冻的河面,慢慢流动起来。

    丫鬟婆子们压低了声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县君”、“食邑”这些她们半懂不懂却足够敬畏的词儿,语气里满是惊羡。

    李云芳却站在那里,小嘴微微瘪着,眼圈有些泛红。

    阳光从廊檐斜射下来,落在她脸上,能看清她细软绒毛上细小的光晕。

    李云锦慢慢走过去,将昨夜宫中的惊险、太子妃的早产、那颗药如何被叶菁献入宫中救了皇孙、这“县君”封号又是如何作为皇家对献药者的恩赏……用她能理解的、最简洁的语言说了出来。

    没有渲染,没有情绪,只是陈述。

    李云芳咬着下唇,眼泪滚了下来,她抬起袖子用力擦掉,抽噎着,却认真地想了想,小声说:“救人是好的。”可她随即又更委屈了,“可娘……她骗我,她说帮我保管的,但是用的时候问都没问……”

    “大人做事,有时候顾不了那么周全。”李云锦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得了县君的封号,也算好事。可以难过一会儿,但是不要太久,好不好?”

    李云芳低着头,半晌,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夜里,守夜的丫鬟刚吹熄了烛火,李云芳抱着枕头,悄悄地溜了进来:“姐姐……我想跟你睡。”

    李云锦没有作声,只是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李云芳立刻飞快地爬上床,钻进温暖的被子里,紧紧挨着李云锦。

    黑暗中,只听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就在李云锦以为她已经睡着时,怀里传来闷闷的、带着湿意的声音。

    “姐姐,”李云芳把脸埋在她肩窝,声音又小又模糊,“道理,我都懂的……药救了人,是好事……得了县君,是荣耀……娘也是为了……为了……”

    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浓重的鼻音,无比委屈地继续说,“可是……可是我还是好难过啊。娘她……为什么问都不问我一下呢?她答应过会帮我好好收着的……那是姐姐给我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对力量的渴盼:“姐姐,是不是等我长大了,长得很大很大了,娘就不会这样了?她就会……先问问我了?”

    李云锦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帐子模糊的轮廓,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芳姐儿,这世上有些事,光靠长大……是做不到的。”

    身边的小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才小小声地问:“那……那是不是要像姐姐这样?像姐姐这样厉害,这样什么都知道,这样……娘就不会……”

    黑暗里,李云锦没有回答。李云芳等了又等,终究抵不过睡意和心头的茫然,在得不到答案的失落中,慢慢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李云锦侧脸去看她,黑暗中只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上面都是泪。

    秋意一日浓似一日。青萝庄外的田畴褪尽了金色,露出大片灰褐色的泥土。

    京城的消息如同被风卷来的枯叶,断续飘来。

    大皇子被废为庶人,囚禁于曾经的府邸。不久后,一个寒冷的清晨,消息传来,他在囚所中用一段撕碎的帐幔自缢身亡。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席卷了半个王朝的肃清。依附大皇子的官员、商贾,纷纷落马。

    京城的街市上,时常可见官兵押解着囚犯的队伍经过,沉重的镣铐声敲打着青石板路,两旁店铺门可罗雀。抄没的家产车载斗量,昔日繁华的铺面被贴上刺眼的封条,在秋风中瑟缩。牵连的名单越来越长,曾经煊赫一时的姓氏,转眼间零落成泥。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惊魂未定的肃杀里。

    李云锦依旧每日看书,偶尔消失一段时间,偶尔指点庄户种些往日里不怎么种的东西,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李云芳被封了县君后,起初几日还有些新奇,庄子里的人见了她,行礼都格外恭敬几分,都改口称她“县君”。但这新鲜劲儿很快也就散了,那“县君”的称呼,渐渐地也被“芳姐儿”所替代,仿佛那场封赏的荣光,被这乡野的清风一吹,便淡了痕迹。

    终于,在几场凛冽的北风过后,天空飘下了今冬第一场细碎的小雪。雪不大,落在枯黄的草地上,很快就洇湿不见。但清晨推开窗,庭院里覆上了一层薄薄匀匀的素白。

    就在这片初雪带来的清寒里,将军府的马车碾着薄雪,停在了青萝庄门口。

    吴伴雪亲自登门,请两人一同回去过年。

    “平日里在外头也就罢了,这种时候,总该一家团圆的。”

    说着,又摸摸李云芳的头:“芳姐儿跟舅母一起回去,好不好?”

    李云芳闻言,脸上居然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问李云锦:“姐姐,回去吗?”

    “去收拾东西吧。”

    吴伴雪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多了几分松弛。

    天气有些冷,李云芳裹着厚厚的锦缎斗篷,怀里抱着个小小的暖手炉,靠在车厢一角,没精打采地看着窗外掠过的单调冬景。自打上了车,她就有些蔫蔫的。

    李云锦坐在她对面,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远处田埂边一丛丛干枯的芦苇上。芦花早已被风吹散,只剩下焦黄的杆子在风里瑟缩地摇晃着。

    “姐姐,”前者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寂静,“回去……那药的事……”

    “如今已经送出去了,又何必再提。娘用药给你换了封号,事情已成定局。”

    李云芳怔了怔,小嘴微微张着,似乎想反驳,却又觉得姐姐说得似乎没错。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抠在刺绣上的手指,闷闷地“哦”了一声,把脸往斗篷柔软的毛领里埋得更深了些。

    李云锦便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京城高大灰暗的城墙轮廓越来越近,不少人家的门楣上已提前挂起了崭新的大红灯笼。

    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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