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六月的官道蒸腾着热气,青布车帘挡不住蝉声喧嚣。

    李云锦歪在软垫里,懒洋洋地头也不抬。

    李云芳倒是兴致盎然倚在窗边,明明已经看过许多次的风景,她却似乎总是看不腻一样。

    “姐姐,快看,外面有白鹭呢。”

    未及李云锦抬眼,官道旁田埂上飘来几句闲言碎语,随风灌入车厢内:

    “今年这稻谷老天开眼喽!”

    “可不是嘛,老李家那十几亩水田,去年撒了那郡主献上的紫云英种子,嘿,今年稻穗子沉得能把杆子都直不起来。”

    “那是‘天女散花’!朝廷派的大人管那草叫‘岁宁苜蓿’!说沾了仙气儿的地种什么都旺……”

    李云锦闻言,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目光转向了外面。

    李云芳更是已经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马车辘辘碾过土路,将那些黝黑脸膛上满足的笑容抛在身后,离京城越来越近。

    风中的气息却在无声转换。原先还混杂着水草清气的空气渐渐沉滞下来。京城那巨大的阴影逐渐出现在眼前。

    车厢里的冰盆早化尽了,只余一丝微弱的凉意苟延残喘,汗珠细细密密地从鬓角渗出。

    李云芳热得有些烦躁,扯了扯领口,小脸皱成一团。

    “快到了。”李云锦轻声安抚,掀开一线车帘,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京城轮廓。

    城门口一如既往地喧嚣嘈杂,车马人流排成蜿蜒的长龙,缓慢地挪动着。

    守城兵卒的呼喝声、商贩的叫卖声、牲畜的嘶鸣、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各种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膨胀,搅得人脑仁嗡嗡作响。

    李云锦的马车刚排进队伍不久,车帘外便传来一声呼唤:“表妹。”

    一骑纯黑骏马分开人流停至车前,马上青年身姿挺拔如长枪,唇边扬着一抹温润笑意,是叶流空。

    “表哥?”李云锦有些意外,旋即脸上带上笑容,“舅父舅母可安好?怎劳动你亲自来接?”

    “表哥!”李云芳立即从车厢探出头去,眼睛亮闪闪的。

    “云芳长高了,”叶流空笑道,随即看向李云锦,“如今京城里人多眼杂,我娘忧心,命我护送你们归家。”

    他策马近前几步,自然地与云锦的车窗并行,马蹄铁在青石板路上叩出清脆声响。两人距离拉近,只隔着狭小空间。

    叶流空的声线压低了,在辘辘车轮的掩护下传过来:“宫里有风声了。”

    马车进了城,一片热闹声中,叶流空的声音极细地传进来:“陛下龙体,全赖着表妹的药酒撑着,看着倒还平稳。只是精力……到底是大不如前了。如今太子殿下监国的日子,眼见着是一日多过一日。”

    话锋一转,他的声音压得更沉,“近日殿下常召姑父入东宫,偶也向姑母……打探过你。”

    李云锦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太子殿下有心了。”

    语调平稳如常,听不出喜怒。

    说完,她摸出一块颜色深绿的糖块递了出去:“天燥,拿着润润。”

    叶流空疑惑在鼻尖一嗅,一股极其纯粹、极其凛冽的清凉气息瞬间冲了出来,呛得他一个喷嚏。

    果然,表妹这里总是有好东西。

    他乐滋滋地将东西收到怀中,准备带回去给妻子尝尝,忽而想起来一件事,脸上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对了,告诉你个喜事,你嫂子有身子了,刚诊出来不久。”

    李云芳在一旁听了,立刻欢喜地小声叫起来:“真的呀?太好了!我要当小姨了!”她的雀跃冲淡了些许车厢内方才陡然绷紧的气氛。

    李云锦也顺势弯了弯唇角:“恭喜表哥,贺喜嫂子。回头我定备份厚礼。”

    不多时,马车驶入叶府高阔的黑漆大门,穿过深深的庭院。

    府内绿荫浓重,细碎的蝉鸣被高墙圈住,显出几分与外不同的宁静。

    正厅门处阳光明亮,勾勒出一个女子纤丽的身影。

    正是叶流空三年前娶的妻子柳相宜。她此刻身着一件湖水色的柔软夏衫,小腹处微微显出柔和的弧度。许是因为初孕的缘故,脸庞多了几分温润的光采。

    李云芳像一只归巢的鸟儿,轻盈地朝柳相宜扑了过去,又在快要扑到人前时猛地收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只用指尖轻轻去触碰那温柔的隆起轮廓。

    “嫂子。这里真是小娃娃?”声音压得低低的,充满无限惊奇。

    柳相宜脸颊微红,带笑的眼波温婉:“小娃娃还要很久才来呢。”

    她看向后方的李云锦,笑着招呼道:“郡主一路辛苦,江南可好?”

    李云锦嗔道:“嫂子叫我锦姐儿就是,何必叫什么郡主。恭喜嫂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舅舅舅母定是高兴坏了。”

    柳相宜摸了摸依旧平坦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母亲高兴得这几日都睡不好,张罗着找最好的稳婆,备各色婴孩的用物呢。”

    一行人进了屋子,凉气扑面而来。四角放着的冰盆里,冰块晶莹剔透。

    等众人都坐下了,丫鬟送上解暑的茶水,叶流空方才讥讽般地说:“太子殿下,自开始监国以来,在御前议事的场合,已经问过三次——‘岁宁郡主,何时回京?’”

    他刻意加重了“岁宁郡主”四个字,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太子问的不是“李云锦”,是“岁宁郡主”。

    李云锦又嗤笑了一声:“表哥不必在意。太子他……”

    她摇了摇头。

    又去拜见了姥姥姥爷,等叶凌云回来一同用过晚饭,李云锦方才带着李云芳起身回了郡主府。

    虽说她一年有十个月不住在这里,但如今叶菁业已再嫁,在京城里,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

    故而前年献上那变种的紫云英后,陛下赐下了这一座郡主府。

    早得了信的仆妇丫鬟们已候在垂花门内,见车驾停下,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

    “见过郡主、县君,郡主一路辛苦!”管事娘子指挥着仆妇搬运行李,跟着李云锦身边往内院走去。

    郡主府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几株高大的古树枝叶繁茂,在庭院里撑开几片浓荫,蝉鸣声此起彼伏,更添燥意。

    穿过几重回廊,空气中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安神香气,才稍稍驱散了些许外头带来的浊热。

    李云锦刚换了衣裳,窗外就有人敲了敲窗。她随口道:“你自己进来就是。”

    程顺安一边从窗户那里跳进来,一边笑道:“万一屋里头有人呢?”

    “那你会不知道?”

    程顺安嘻嘻地笑了笑,从桌上拿了个桃子在手里丢来丢去的,换了个话题:“主人去江南如何?可有什么收获?”

    “那自然是有的。”李云锦笑了笑,“你今儿特意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闲话?”

    程顺安把桃子往空中一丢,刀光一闪,桃皮就落了下来。他把那个桃子送到李云锦面前去,道:“想来主人已经听说过了,那位不太好了。”

    “可有更具体的?”

    “大约也就是这两年了,”程顺安固执地将桃子往她面前递,见她接了,方才得意一笑,“看上去还行,但太医院那群人……”

    他摇了摇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不是主人你的酒养着,只怕早就油尽灯枯。”

    李云锦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对现在的皇帝感官还不错,虽然有些喜欢和稀泥,对自己的子女狠不下心,但也算是人之常情。至少,他是有功真的赏。

    “可惜了,”她说,“都有定数,我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做不到逆天改命,向阎王手里讨人。生死有命罢了。”

    程顺安微微颔首,眼中毫无意外。

    他对除了主人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包括那高高在上、命不久矣的帝王。在他眼中,那不过是一具即将腐朽的肉躯,与芸芸众生并无不同。

    忽地,门外传来极轻、极谨慎的叩门声。

    “郡主。”是贴身丫鬟的声音,“侯府那边,夫人派人来传话。”

    李云锦抬眼,眸中方才那点对生死的慨叹瞬间敛去,沉静如古井。

    “进来。”

    门推开的那一瞬间,程顺安往阴影里一藏,人就消失了。

    一个穿着与郡主府打扮不同的妇人,低眉顺眼地进来,恭敬地行了大礼,姿态无可挑剔。

    她奉上一张素雅的帖子。

    “奴婢给郡主请安。夫人命奴婢前来,请郡主明日过府一叙。”仆妇的声音不高不低,“夫人说有要事相商,务必请郡主拨冗。”

    李云锦看了看帖子,是叶菁的字迹。

    前年她再嫁给安阳侯府做了继室,自那之后,云芳就到了自己这里住着,与侯府那边不咸不淡地当亲戚处着。

    “知道了。”李云锦合上帖子,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平静得如同在说明日天气,“回禀母亲,我明日定当准时过府。”

    “是,奴婢告退。”仆妇再次行礼,垂着眼,倒退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隐约的人声,内室重归寂静。

    程顺安从阴影里踱出一步,眼里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要事’?呵。”

    他问,“可要我去给那边一个教训?”

    被李云锦一瞪,笑嘻嘻地翻窗出去了。

    李云锦随手将那帖子丢在桌上,也是讥讽地一笑,起身就进了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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