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昭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云锦的反应,心中念头早已转了千百个弯。
若是成了,靠着岁宁郡主,安阳侯府才真正算是重新回到权贵圈子里扎下根了。
若是太子,那是未来的九五至尊,将来自己说不得还能当个承恩公。就算不成,是旁位皇子也好,也是攀上了就是一条登天梯。
圣宠正隆的岁宁郡主在自家府里出了阁,这份荣耀……
他仿佛看到贺家府邸的门楣都镀上了一层晃眼的金光。
贺文博似懂非懂地听着,只知道父亲和继母都在说姐姐的大事,他本能地觉得这话题很了不得。
看李云芳垂着眼帘没什么表情,他便拿起一块杏仁酥讨好地送到李云芳面前的碟子里。
李云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极其敷衍的回应,手却没去碰那杏仁酥,反而用指甲在桌子上轻轻划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痕。
听着母亲和侯爷一唱一和地把姐姐的未来描绘成一场攀附皇家的交易,她胸腔里翻腾着厌恶,喉咙口有些堵得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云锦身上,后者缓缓抬眼,目光沉静地扫过叶菁和贺文昭,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汤勺。
瓷器相碰,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花厅里霎时一静。
她拿起旁边细棉纱的手巾,一根一根,极其仔细、极其缓慢地擦拭着自己干净如玉的指尖。等到擦得干干净净了,方才抬起手看了看,又放下去,抬眼去看其他人。
目光扫过叶菁充满期待的脸和贺文昭眼底藏不住的算计,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母亲,侯爷,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去岁,陛下的旨意言明:‘岁宁郡主李云锦,于国有大功,特赐婚嫁自主之权,非其自愿,任何人不得干涉。’母亲可还记得?”
叶菁笑容一僵。
李云锦放下杯盏,清脆一响:“皇家富贵,非我所求。不敢高攀。此事休提。”
“府上今日的盛情款待,云锦多谢了。只是农庄里恰有两块重要的试验田,到了移苗定植的关键时辰,片刻耽搁不得,事关几处边地的秋粮收成,不敢有失。云芳,我们该告辞了。”
她站起身,那柔软的轻纱在窗外溜进来的阳光下,居然也显出十足的冷硬。
李云芳早已像小兔子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了面前的茶盏。
她几步窜到李云锦身后,拉住她的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终于解脱又强压着愤懑的表情,看也不再看花厅里的“家人”一眼。
“锦姐儿!这……”贺文昭慌忙起身挽留,脸上的热络被错愕和一丝隐藏的恼怒取代。
叶菁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李云锦已微微颔首,对贺文昭和叶菁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辞行礼:“告退。”
说完,她转身便走,衣袂拂过,留下一室骤然冷下来的空气。
坐上马车,隔绝了府内空气,李云芳立刻朝侯府方向鄙夷地“呸”了一声。
“虚伪,”她小脸涨红,愤愤不平,“阿姐你看到没?母亲眼里只有她那个侯府,她新丈夫,她肚子里的宝。她让你嫁人,全是为了讨好那侯爷,给她自己铺路。她就是把你当台阶踩!”
李云锦靠着车壁,闭着眼。
她没有反驳,只是沉默。
李云芳看着姐姐沉默的侧脸,满腔怒火霎时化为心疼。
她挪过去,紧紧抓住李云锦微凉的手,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哭腔:“姐姐,你别难过。还有我呢。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理他们。”
李云锦睁开眼,看着妹妹担忧依赖的小脸,反手握住那温热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唇角终于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嗯,”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尘埃落定般平静,“我不难过。我们回家。”
李云锦一走,叶菁就感到一股热意猛地从脊背窜上头顶,耳根也烧了起来。
贺文昭沉下脸,冷哼一声:“‘婚事自主’?好大的架子!到底是陛下宠过了头!不知天高地厚!”
他拂袖去了书房,脸色铁青,显然盘算落空,极是恼怒。
丫鬟婆子们早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贴身的心腹。
叶菁靠在软垫上,一只手习惯性地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
方才维持完美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脸上只剩下一片疲惫的苍白,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慢慢蓄满了委屈和不被理解的泪水。
她看向身边得力的老嬷嬷,声音哽咽起来,带着一丝病西施般的柔弱与哀愁:“您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我这当娘的,还能害她不成?”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小点。
老嬷嬷赶紧递上温热的帕子,嘴里劝慰着:“夫人快别难过,仔细肚子里的哥儿。郡主殿下……许是年纪轻,还看不清长远。”
叶菁接过帕子,却并未拭泪,任由泪水流淌,反而像是要把满腔的委屈都诉尽:“嬷嬷,你说我图什么?我是她亲娘!我难道愿意看她终身无靠?
“锦姐儿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岁宁郡主’!献瑞之功,名头比天响,寻常人家谁敢要?娶她是尚主还是娶妻?进了门,谁压得住?谁不怕攀上来,被人戳脊梁骨说是靠女人?谁又经得起‘攀附’、‘攀龙附凤’这般诛心的流言?”
她越说越激动,帕子在脸上胡乱地点了点:“她十七岁了!虽说本朝女子十八方可嫁人,可高门大户里,哪个不是十五六岁就开始相看,早早地定了亲,就等十八一到就嫁娶。如今留给她的,还有什么选择?
“陛下那‘婚事自主’,是莫大的恩宠体面不假!可这话放出来,反倒成了扎进高门门槛里的钉子!谁敢去碰这天子的‘恩宠’?可不就是等着皇家……”
她越说越觉自己有理,委屈更甚:“我让她在皇子中挑,是为她寻最稳妥、最尊贵的路!太子殿下对她另眼相看,那是天大福分!嫁过去就是皇子妃,将来……”
抚着微隆的小腹,她泪水涟涟,“我只盼孩子们都好,有个锦绣前程……也让我们这当父母的,脸上有光,心里也安稳不是?她怎么就不体谅我的苦心……难道我这个当娘的,盼女儿好,也错了吗?怎么她就如此狠心,把我的一片心踩在脚底下……”
哭声在房间里回荡,那“狠心”二字里,有多少是真心疼痛,又有多少是对自己无能掌控现状的怨怼,怕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京城里繁杂事情太多,李云锦琢磨着,自己果然还是应该回到庄子里去才好。
只是不等她起身,又一桩事情找上门来。
这一日依旧燥热,御书房里的门窗却关着,厚厚的药味混杂着香味,冲得人头昏眼花。
皇帝靠在软垫上,面上有着久病之人才有的蜡黄,精神倒是尚可,眼底下却坠着两道深深的清影。
桌上奏章的批阅字迹虚浮无力,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太子念出,皇帝再写上几个字。
太子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落在奏报上,姿态恭顺。
“……今年江南的呈报朕看了,云锦丫头送上的那苜蓿,果然是利国利民。”他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说着咳了几声,抬眼看了看叶凌云,“她可是从江南回来了?”
叶凌云连忙躬身道:“回陛下,数日前已经返回了。”
“唔,”皇帝点点头,浑浊的眼中难得透出一丝笑意,“是个能干有福的孩子。”
话音未落,一直静静侍立的太子忽然上前半步,温声道:“父皇。儿臣前日翻阅户部账册,见江南几处州县夏税增收明显,特意细查,方知皆因‘岁宁苜蓿’轮作肥田之功。岁宁郡主此功惠及万民,实乃社稷之福。”
他的语气中满是赞叹与欣赏,又道:“儿臣正有些农务上细节推敲不明,想着岁宁郡主既已归京,又是此事首倡执行者,或可召见垂询一二,也好更透彻地掌握此良策推行之关窍,便于日后推广。”
句句皆在农事国计上,态度坦荡自然。
皇帝对太子一向信任倚重,又向来喜爱李云锦,闻言不疑有他,疲倦地摆摆手:“此议甚当。事关民生根本,是该细究。你自去安排就是。”
“是,儿臣遵旨。”李承佑躬身领命,垂下的眼眸深处,一抹得意滑过去。
叶凌云面上恭敬如常,心底却是一凛。
召见垂询农事?
只怕是别有想法。
第二日,太子就派人去请了李云锦入宫来,在东宫偏殿的书房见她。
此处临水,四面大窗洞开,湖面上荷叶接天碧色,隐约送来缕缕水汽莲香。但殿内依旧沉闷,巨大的冰山融化,在沉重的黄铜盆下蜿蜒出几道深色的水渍。
“免礼,赐座。”太子坐于书案后,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李云锦身上流连片刻。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湖水蓝衣裙,沉静如水,眉宇间自有一股淡定从容,使得那张清丽的脸庞愈发夺目。
“郡主无需拘谨。”太子抬手,示意内侍给李云锦看茶。
那茶盏是新沏的贡尖明前,澄澈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轻轻晃动,微苦的香味四散开来。
“孤听闻郡主一路奔波,着实辛苦。然为社稷辛劳,郡主想必甘之如饴。”
李云锦微微欠身:“分内之事,不敢言劳,不过仰赖陛下洪福,诸位大人精心指导,此物方能尽其所用。农为国本,民安则邦定,此乃臣女本分。”
“郡主过谦了。”太子的目光如丝线,丝丝缕缕缠在她身上,“居功而不自傲,更是难得。”
他话锋忽而一转,语气里带上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模糊了公私界限的亲昵与忧虑,“父皇常赞郡主乃我朝祥瑞,孤亦深以为然。只是……”
“郡主如今身系天下农事机要,身份贵重非凡。将来……也必定是栋梁之材。只是树大招风,难免引来各方觊觎,孤思及此,不免忧心。”
“孤观郡主行事,稳重内敛,颇有担当,实乃本朝之福,更是未来可期,若能寻得一方强有力的臂助,于己于国,皆是幸事。”
“强有力的臂助”几个字被他用一种仿佛是在为她考虑的口吻说出来,空气里的茶香似乎都更苦了些。
殿角那座冰山融化时细微的滴水声,滴答,滴答,一下下,敲在凝滞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