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农场,京城里的浮躁喧嚣与聒噪的蝉鸣,都被静谧取代了。
广阔无垠的苍穹横在头顶,星空闪烁着光。空气里飘着青草和果实的味道,除了风声和隐约的海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李云锦深深吸了一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这里是她真正的安心之处,是她的底气。
“怎么又夜里过来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出来,清冽冷淡,舒尔茨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他今日穿着亚麻色的衬衫,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却依旧漂亮得好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你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李云锦盯着他的头发若有所思,舒尔茨不甚在意地拨弄一下,反口问:“你呢,看上去有些忧愁?”
李云锦懒洋洋地抬眼,笑了笑:“有些人很聒噪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舒尔茨走近几步,站在她身侧,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追问,只是陪着她站在这里,目光投向在星光下静谧生长的植物们。
风带着植物的清甜拂过脸颊,每个毛孔都在无声地舒展。
“宫里……或许要有变数了。”过了好一会儿,李云锦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讥讽,“老皇帝的身子骨也算是熬不住了,被我续了这么长时间,这油灯里面的油,终于要熬干了。”
舒尔茨侧过脸看她,眸子中没有半分漪涟:“对你的生活会造成影响。”
“当然,我的母亲……已经迫不及待想在里面分一杯羹了。她让人送了帖子过来,明天我要去赴她的‘要事’之约。”
舒尔茨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的十七岁生日才过去半年多,就算是在你的世界,距离可以结亲的年纪也还有半年。为何……”
李云锦嗤笑了一声:“她如今有了新的依靠,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即将出生……我和云芳,自然两个需要尽快妥善处理的包袱,最好还能为她现有的生活增添些光彩。”
“况且,她也需要做些什么,证明对我还有影响力,来增强她在那个家里的话语权。”
看着舒尔茨皱眉的样子,她轻轻地笑起来,过去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这种事,我早有预料。笑一笑,不值得为这种事担心。”
舒尔茨闻言敷衍地笑了一下,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中央研究院那边给你发来了新的奖章,你要去看一下吗?”
“不用了。”李云锦懒懒摇头,“我也不过是仗着另一个世界的便利,真正在这边做事的人是你。”
“但是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有什么成果。”舒尔茨分辨了一句,见李云锦似乎真的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又提起另一个话头,“联盟也有嘉奖。”
“哦,什么?”
“一颗宜居星球,不过目前手续还没有办完,等过些时候,大约就划到你名下了。”
这下子,李云锦真的吃了一惊:“一颗星球?”
“是,”见她的思绪终于从那上面移开,舒尔茨也轻笑了起来,“不过有点远,有点荒,但是……”
“是一颗完全属于我(你)的星球!”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样的话,都一同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笑声消散,李云锦感叹道:“没想到啊,我居然也能有获得一颗星球的一天。天呐,想到要开发一颗星球,就觉得……非常有挑战。”
她兴致勃勃地随口说了几句,忽然又神色恹恹:“可惜我不能长时间停留在这边,上次测试结果才三天,就已经撑不住了。”
她长叹一口气:“看起来我还是没办法离开这个农场。”
她的痛苦如此真切地传递到了舒尔茨的心中,让他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告诉她一些事情。
但他终于是忍住了,只是轻声说:“你的精神力增长很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了。”
李云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许可能,但感觉会很漫长。除非……”
除非什么,她没有多说,但舒尔茨猜到了。除非两个世界联通,她摆脱那个世界的印记,进入这个世界。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轻声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哪一件事。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亮,蝉鸣就已经肆无忌惮地叫了起来。
天空显得灰白,没有一丝风,地面都被热浪蒸腾得有些扭曲。
李云锦一身素纱夏衫,衣料轻薄似水,行动间仿佛有细碎的凉意在流淌。李云芳紧紧跟在她身侧,穿着一身茜红的纱裙,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那里面盛着的不是天真,倒更像是一种早慧的审时度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
“姐姐,热死了。”
“没办法,应了事,总要去一趟。”
李云芳闻言叹息一声,爬上马车,冰盆的凉意勉强驱散些燥热。
安阳侯府门楣高大。甫一进门,便觉气氛不同。庭院华丽,却因炎热更显沉闷压抑,连廊下鸟雀都蔫了。
被引入正院花厅,凉意终于袭来,四角冰盆散发寒气。
叶菁已在上首椅上安坐,见她们进来,脸上立刻绽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
“锦姐儿,芳姐儿,快来坐。这大热天的,难为你们过来了。”
她穿着宽松的藕荷色云锦长裙,刻意掩饰下,孕相并不明显,只是小腹有着柔和的弧度,人丰润滋润,眉眼慵懒满足。
“母亲安好。”李云锦行礼。
“好着呢,快别多礼。”叶菁笑容满面,目光在姐妹俩身上快速掠过,尤其停在李云芳脸上,带着审视的笑意,“芳姐儿又高了,在郡主府住得可还惯?别淘气烦着你姐姐。”
李云芳垂眼乖巧应道:“回母亲,芳儿很乖。”
叶菁满意点头,转向李云锦,语气更柔:“锦姐儿瞧着清减了,江南劳顿了吧?侯爷特意备了点心冰饮。”
正说着,侯爷贺文昭带着儿子贺文博进来了,他有一张容光焕发的圆脸,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岁,只一双精明世故的眼睛藏也藏不住。
一见她们,立刻笑容可掬热情洋溢地说:“哎呀,锦姐儿和芳姐儿可算来了。一路上辛苦了吧?快入席,就等你们了。”
口中的“锦姐儿”唤得格外亲热自然,仿佛已是一家人。
贺文博拘谨地打量李云锦,眼中带着敬畏,看到同龄的李云芳时,眼睛亮了一下。
叶菁见状,立刻笑着说:“文博,别拘着,芳姐儿是你妹妹。”
说完,她微微侧身,自然地让贺文昭在身边落座,甚至体贴地将自己面前一盏温度适口的红枣茶往他手边推了推。“侯爷也喝点,天热费神。”
“诶,夫人有心了。”贺文昭满意地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贺文博鼓起勇气,小声说了一句“妹妹好”,又笨拙地向前挪了挪,似乎想靠近李云芳一点,脸上带着讨好又紧张的笑。
李云芳乌溜溜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嘴角往下撇了撇,终究没说什么刻薄话,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李云锦淡然落座,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家人亲亲热热的日常画面。
贺文昭温言细语对叶菁嘘寒问暖,问她午睡可好,可有被暑气扰到。
叶菁含笑回应,眉梢眼角都是恰到好处的温顺与体贴。
贺文博得了父亲一个点头的鼓励,更加努力地试图和小他两岁的李云芳搭话,甚至笨拙地献宝似的递给她一块自己觉得最好吃的芸豆卷。
李云芳接了,客气地道了谢,小手却捏着那块精致的点心,并没立刻吃。
丫鬟们开始流水般地上菜。冰镇的糖醋小排,色泽红亮;清爽的藕丁拌虾仁,白里透红;熬得浓浓的黄豆猪脚汤,热气袅袅;还有各色精致的点心,堆叠在描金细边的碟子里。
菜是好菜,然而席间的空气,却微妙地黏腻着。
贺文昭显然是特意下了功夫,席间言语不断,态度热络又不失分寸。他讲起太子监国后的几项新政,赞其“沉稳有度,颇有主见”,又感慨圣体维艰不易,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李云锦脸上打转。
李云锦只安静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银耳羹,偶尔应和一声“是么”、“侯爷说的是”,神色始终是淡淡的,让贺文昭那些精心铺垫的话语仿佛投入了深潭,连个回声都欠奉。
叶菁在一旁适时地调节着气氛,间或招呼李云芳多吃点,举手投足,堪称世家妇的典范了。
偏偏李云锦却觉得,不如吴伴雪圆融自如,多了些刻意的架势。
席过一半,叶菁放下手中汤匙,那汤匙碰在细瓷碗沿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花厅里那虚假的热闹像是被按了一下暂停键。
“锦姐儿啊,”叶菁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响起,像一阵和煦的风,吹开正题的面纱,“前些日子入宫去请安,皇后娘娘还问起你呢。说你如今掌管着偌大的农事,又得圣心恩宠,真是出息了,比好些人家的男儿都强。”
她顿了顿,拿起手绢轻轻按了按嘴角,眉宇间带上恰到好处的、慈母式的淡淡忧虑,“可做母亲的,心思终究不一样。再能干的女儿家,终究也要寻个归宿。到了下半年,你也十八了,也是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贺文昭立刻接过了话茬,脸上的笑容依旧热络无比:“可不是嘛。夫人日夜为你悬着心呢。你是郡主之尊,身份高贵,这满京城里,能配得上的人家,确实得精挑细选。寻常的勋贵人家,怕是都够不上这个格。”
他语调一转,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仰与向往,“放眼看去,唯有皇家的天潢贵胄,尊贵无匹,才堪与锦姐儿你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