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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色(二)

    沈兰芝是辅国将军海正侯的三妹。

    她嫁入陈府后,便执掌中馈。

    饶是岳若彤在世时,沈兰芝也从未向偏院拨过月钱,全当陈府没有这对母女。

    岳若彤和陈希青的餐食还不如粗役下人。

    沈兰芝与陈廷玉没有情义,始终相敬如宾。

    沈兰芝生了一双儿女后,便不再与陈廷玉同房,张罗了不少姬妾进府。

    姬妾多了,生的庶子庶女也就多了。

    很多姬妾的孩子,在年幼时,都不认识陈希青,等长大些了,知道她是罪臣遗孤,就爱拿她取乐。

    最得宠的姜姨娘有一对双生女儿。

    一年腊月,她们见陈希青头上常插一对梨花碧玉簪,便扯着她的头发,把簪子拔下,丢到落了霜雪的池塘里去。

    陈希青跳入冰水中寻簪。

    冷凌的冰渣将她全身划出无数道细口子,塘中泥水灌入伤口。

    刺骨的冷,刀割的痛,让她几欲昏厥。

    她浑身冻成冰,也未找到簪子,爬上岸后,向立在岸边的陈维南求助。

    陈维南就是沈兰芝所生的嫡子。

    陈维南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陈希青发抖的肩上,对她笑的模样像极了父亲陈廷玉。

    他说:“姐姐想拿回簪子,弟弟派人下塘去取就是了,何必自己跳下去。”

    陈希青像看见了暖阳,抓住陈维南的胳膊,“帮、帮我取……”

    话没说完,她就感受到了大氅下,陈维南的手狠力扯开了她湿透的裙裾。

    一只手掌捏着她白滑的腿膝,探了进去。

    介时,陈维南刚满十三,已有两个通房丫鬟。

    他看陈希青的眼神,与看丫鬟,一般无二。

    他贴到她耳边说:“姐姐,要我帮你做甚?”

    陈希青吓得魂不附体,立即挣开他,跑去偏院,锁紧了门。

    最后这对簪子,是嫡女陈珍卿帮她捞上来的,还亲自送来了偏院,交还给她。

    从那时起,陈珍卿便常将陈希青叫来自己房里,品诗作画。

    陈珍卿对陈希青一直以姐姐相称。

    她是在陈府唯一让陈希青感受过姐妹之谊的人。

    为着这份温暖,即便陈希青知道,陈珍卿常拿她作的诗去诗会。

    还将她的丹青盖上“珍卿”的款印,她都未曾言语。

    渐渐地,陈珍卿在京中有了“才女”的名气。

    又是一年的腊月,陈廷玉得了一锭歙墨,送给陈珍卿。

    那墨锭上用金粉作饰。

    陈珍卿十分喜欢,搁在案上。

    那日刚巧,陈希青养在偏远的一只长尾山雀,脱了笼,飞到陈珍卿房中,将那锭墨啄裂了。

    山雀被人追赶时,羽翼还划坏了好几副丹青。

    这山雀原是只野鸟,前年飞入偏院折断了翅膀。

    陈希青将它救下,治好了折翅,它却不愿飞走。

    陈希青便将它养在偏院廊下,当作一个伴儿。

    见山雀闯了大祸,陈希青将它捉了,赶它飞走,然后去给陈珍卿赔礼。

    陈珍卿笑着把陈希青从地上扶起,道:“这点小事,姐姐何必如此见外,一锭墨而已。只是……那几幅墨梅的画,我已允诺赠人的,现在没了,不好失信于人。”

    陈希青立即应下重画.

    本也是她的画,再画一遍也不费事。

    但画了几幅,陈珍卿都不满意。

    陈希青还要再提笔。

    陈珍卿却说:“墨梅傲寒而绽,姐姐未画出神韵,想来是没有感受到,不如去院子里,对着院中梅树画,更好把握。”

    院中雪花纷落,地上已经覆盖上一层银霜。

    陈希青看了她好一阵子,似乎明白了。

    陈珍卿从来都与陈府其他人无甚不同。

    她从未将她当姐妹,从始至终,都只是利用。

    那年冬天,飞雪漫天。

    陈希青在鹅毛般的雪花中艰难作画。

    墨冻成了冰凌,她用热水化开,再冻住,再化开。

    她的眉毛,睫毛都覆上的雪粉,一双手冻得通红,全身冷到不住颤抖。

    她感觉心脏都要冻住了。

    一直到夜里,陈珍卿将她在雪地里画的墨梅全部丢入火盆里,笑说:“我还是觉得姐姐刚画的第一幅,最好。”

    说罢,将那第一幅按在桌上,压上了陈珍卿的款印。

    “姐姐冻坏了吧,”陈珍卿笑着让下人端一碗汤到院中,递给陈希青,“这山雀汤炖了三个时辰,姐姐尝尝,可有你熟悉的味道?”

    陈希青手心捧着温汤,通红的手指已没了知觉。

    她心里想,那山雀真是个蠢物,都赶它走了,怎又飞回来。

    最后,以这般模样,又落回到她手心里。

    “妹妹见到我当真欢喜吗?”

    关雎宫里,银屑碳烧得旺,红彤彤地冒着热焰。

    陈希青将酒杯搁在案上,眼睛澄澄定定地看着陈珍卿。

    陈珍卿抹了泪,道:“当、当然欢喜。”

    陈希青转睛去看那墨迹未干的丹青。

    “墨梅虽好,却少了些傲雪的神韵,妹妹画艺还需……多用感知研习。”

    陈珍卿蓦然一怔,不敢言语。

    临爱睁着好奇的眼,道:“如何感知?”

    陈希青笑笑,回说:“雪中作画,公主可曾听过?”

    临安打起冷颤,“笔都冻硬了,怎么画?”

    “热水化开,一落笔,就能听到墨汁结成冰凌的声音,裹着冰碴的笔锋在纸上画出枯笔,那样最能显出梅枝的苍劲。你说是吧,妹妹。”

    陈希青盯着陈珍卿仰起脸,看她作揖的手指已经泛白,纠缠在一起。

    “妹妹……妹妹未曾试过……不知……”

    “那试试吧,不要独专墨梅,画些山雀也是好的。"

    “……好,好。”

    陈珍卿背脊发凉,哽着喉咙,说不出话了。

    陈希青甚少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

    萧翊将她们的对话想了又想,深眸里露出寒光,扬手叫宫人将画抬到殿外梅园里。

    魏皇后着人来问这是何故。

    萧翊道:“陈小姐说她忘了画一只山雀,想去梅园里观鸟作画,陈小姐,请吧。”

    “王爷……”

    陈珍卿泫然泪下,娇柔可怜地看着萧翊。

    萧翊向宫人使了个眼色,道:“陈小姐快去罢,园里的雀鸟都要飞走了。”

    陈珍卿面如死灰。

    宫人们飞快端上笔墨,暗暗用力,拉扯着她出殿。

    临安听不懂这刁难人的意思,只觉好玩,披着锦袄,揣着手炉,蹦跳着去园里给五哥哥当监工。

    陈希青漠然看了萧翊一眼,给他的空酒杯里斟上酒。

    萧翊突然问:“你喜欢山雀?”

    陈希青回说:“救过一只,没救活,死了。”

    萧翊将杯里的酒饮尽,继续与那些贵女们行花令。

    宴席尾声,魏后将陈希青唤到凤座旁说话,赞她巾帼不让须眉,愿意冒险远嫁北狄。

    想到陈希青的外祖岳宗敏,魏后叹了一声,将手腕上的一副白玉镯取下来,为陈希青戴上。

    “岳太师两代帝师,肱骨之臣。陛下还是太子时,得他开蒙,饱读诗书,习治国之道,”魏皇后说,“先帝去得早,陛下年幼登基,多亏岳太师在朝中谋划制衡,为陛下除去反臣齐沅,扫清积弊,才有现在的平稳朝局。”

    熙昌皇帝刚登基时才八岁。

    宗亲里亲王虎视,朝堂上君弱臣强。

    镇国将军齐沅手握军权,已有篡位谋反之心。

    熙昌皇帝虽贵为九五至尊,但每日都如履薄冰。

    他一道圣旨颁下来,朝臣亲王争辩好一番,你推我拉,都等着齐沅表态。

    齐沅若不言,那圣旨就如废纸一般。

    那时,站在熙昌皇帝身后的只有太师岳宗敏。

    他施计,离间齐沅与手下一名心腹,反杀齐沅,为熙昌皇帝扫除亲政的最大障碍。

    待到熙昌皇帝亲政后。

    岳宗敏又引寒门子弟入朝,将宗亲氏族把持朝政的局面打破,推行两税法,精简徭役税赋,赢得民心,巩固皇权。

    军政上的改革,岳宗敏更为大胆。

    齐沅被斩,梁国尚无柱国猛将可替。

    北狄趁此时机,速攻蓝霄关,这才有了让梁国割地的蓝霄之耻。

    岳宗敏谏言熙昌皇帝设置府兵制,除了守卫皇城的金羽卫,其他所有派系的军队重新编整,分给海正侯等五位将军。

    此外,还额外设一支抵挡北狄的重甲骑兵,专门收拢齐沅旧部,驻守雪玉关。

    在凉州设立军户城,修筑前朝留下的边防城池。

    战士们闲时修城,战时守城,兵民一心,誓要一雪蓝霄之耻,将北狄蛮族赶出蓝霄关。

    这支重甲骑兵便是威名震震的神武营。

    如今,凉州已是梁国与北狄,还有关外各族的通商贸易的集散地,繁华不输江南。

    陈希青默默听着魏后忆往昔,心如止水。

    岳宗敏就算有再多功绩,熙昌皇帝依然判了他叛国通敌,灭了岳氏满门。

    这就是帝王心。

    言毕,魏后眼中似有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平日里无比威严的凤目,盈出一泓水光,流向陈希青。

    “本宫记得岳太师的好,一直记得。你像他,尤其这敢为人先的风骨,格外像。但我不想你太像他,岳家只你一人了,你又是女子,该多保护自己,懂吗?”

    陈希青胸中涌起热意。

    她哽咽着,叩拜谢恩,跟着一众宫人出了关雎宫。

    过了光华门就出了宫,陈希青的鸾舆等在光华门外。

    她被宫人簇拥着,头顶撑着挡雪的伞盖,青砖宫道上的积雪,已没过紫玉绸的鞋面。

    此时宴席未散,官道上并无他人。

    陈希青脚步匆匆,一出光华门,宫人们自行退下。

    轻燕迎上来,将怀中新烧的手炉换给陈希青。

    “小姐,你看……”

    陈希青向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一个着绯袍朝服、头戴乌帽的清秀男子站在雪中。

    他对面还站着一位姿容华贵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粉金霓裳舞衣,外披狐裘大氅,戴着兜帽。

    女子眼含热泪,手中捏着红粉丝帕,痴痴地望着男子,朱唇哆嗦着,道:“唯安,我同你说过的,是父亲要我来的,你醋了是吗?你醋我来了这宴席,醋我给翊王献舞,是也不是?”

    宫人的脚步声靠近。

    那唤作“唯安”的男子忙挪远一步,拱手行礼:“郡主,臣绝无此意。”

    女子捻着丝帕,越缠越紧,“你不醋,那你为何冒雪在此等我。”

    男子肩头已覆了不少雪,定是在雪中站了许久。

    “臣在等一位故人,多年不见,今偶然遇到她的鸾舆,故在此等候,臣不知郡主也来赴宴。”

    女子忙说:“你骗人……”

    远处的陈希青把目光移开。

    男女私会,怎么也不避着人?

    她不想惹事,快速踏上鸾舆。

    那男子察觉到动静,朝她看过来,面上浮显出掩饰不住的激动。

    “子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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