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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韫仪早就想告诉周池月有关于自己的事了。

    可刚好碰上陆岑风离校离班,零班已经缺了一个人了,如果她再提出要离开……那他们能接受得了吗?她迟疑了。

    可始终还是要让朋友知道的——她现在觉得自己无比理解陆哥当时的心情,无法开口,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太在意了。

    还没说呢,刚合格考拿了高分、因此得到信息技术老师道歉的徐天宇先病倒了。按理说,他的身体是他们几个之中最强壮的,不会那么轻易地生病才对。但他家是做餐饮生意的,接触的人流比较多,这不,他就患上水痘了。

    水痘传染性比较强,学校不敢放这么一个源头在校园里蹦跶,所以徐天宇被遣回家自习了。

    零班一下子又少了一个。

    教室那么大,本来五个人就显得空旷,现在只剩了三个人,更是空得不能再空了。这,还能算得上是一个班级吗?

    李韫仪不知道。她只知道,五楼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包括她在内的仅剩的三个人憋着口气在学,把所有时间都投到了做题刷卷子里,忙忙碌碌的,没什么闲下来的时间。

    一开始因为进步空间很大,所以每学一点,她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是在向前的,被给予的成就感也很大,可大半年过去了,能提升的空间一点点在坍缩,而班里人都快走光了,缺失了插科打诨的幽默,她明显感觉到了辛苦。

    午餐供应停了,大课间也没人带着他们锻炼了。

    所以他们就跟附中其他班的学生没有任何不同了,整日穿梭在校园里,日复一日,波澜不惊。

    或许,比那些个班的学生过得还糟糕。

    因为小陈老师也在某一日开始请假了。

    三四月份,是高校研究生撰写毕业论文、进行毕业答辩的高峰期,陈以慧之前就奔波在大学和高中之间,每天来上课都是匆匆忙忙,一副被吸干精气神的样子。但她上课从不敷衍,还反过来安抚他们说:已经学到了最后一本,还有几课新课结束,然后就可以短暂地不那么辛苦啦。

    可,这个时间段不仅是研究生毕业准备期,也是教师编制招聘的高峰期——陈以慧需要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

    她只是在附中实习,然后被零班顺理成章地拉过来、被迫成长为了一个经验教师。但事实上,她也才二十五岁,是个没怎么走出过校园的“假大人”。

    毕业论文、在附中教学实习、考编找工作,分开的单独每一项都是个巨大的挑战,但她却一声不吭兼顾了三件事那么久,直到有天实在扛不住,但她还是把所有高中阶段的新课上完了。

    他们开始高考复习。

    附中的实习老师来来去去,走一个,除了他们之外,又有谁会格外在意呢?

    陈以慧离开之后,也快到了英语苏老太的退休期。

    虽然她没有明说,可退休要提前填写和上交很多资料,那些文件躺在她的办公桌上,零班都看到了——这个学期结束之后,六月底,在夏天降临不久时,她要永久地离开这座校园,他们不会在高三再见到她。

    齐思明问李韫仪,决定好什么时候请假离校了吗。

    李韫仪摇摇头。

    他提醒道,你这个学业测试的成绩必须在高二结束前弄好跨省认证了,不然很麻烦的。

    她默然片刻,点头说好,会尽快的。

    零班的课表彻底没法排了,只能大片时间大片时间地上着自习,再然后自己决定要不要去其他班走班听课。

    校园是原来的校园,人还是原来的人,可已经不同了,为什么那么熟悉又陌生呢?

    因为教室里太冷清了。

    他们还没有尝到一路勾肩搭背,鲜花簇拥、掌声包围的滋味呢,忽然在登顶的中途,就已经有人迷路,导致在山腰时牵着的手也全数松开。

    四分五裂,不外如是。

    告别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就连李韫仪说出口,也是这样。

    有一天下了场春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叶子终于承受不了一滴雨的重量,从叶间落下“嗒”的一声。

    周池月把走廊上的绿萝搬进班里,看李韫仪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心里担心,就去拍了拍她的手背。

    “怎么了?”李韫仪慢吞吞地坐起来,抬头说。

    周池月见她手臂之下的卷子上,答案一个字没写,却写满了不知所云的鬼画符,她伸手探了探对方额头的温度,有点烫,她蹙眉:“你发烧了,快起来,我们去医务室。嘉在哥,你从我那儿拿张假条扔给齐主任,待会儿直接送韫仪回去了。”

    手忙脚乱地送到医务室,打上点滴,李韫仪靠着周池月睡了过去。

    等到清醒过来,她发现周池月并没有把她推开,一只手臂撑着她,一只手臂正扯着张卷子做题。

    李韫仪忽然探了只没戳针的手去攥周池月的手指,声音微微颤着:“周周。”

    周池月不晓得她为什么眼里写满了那么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但条件反射使然,她转而捏住她,温声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不是。”李韫仪吸了吸鼻子,说一点儿都不辛苦,她讲,“我就是……就是刚看你做的那道政治题,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贴息’和‘贴现’有什么区别,感觉有点笨。”

    这是政治必修二经济题,一个是国家财政政策,另一个则是央行与商业银行、商业银行与企业个人之间的货币政策。书上没有明确出现过这个知识点,做题够多自然就会了。

    “我问过小陈老师。”周池月给她解释了一遍,安抚道,“现在不会很正常的。”

    却不想,这个安慰反而让李韫仪哽咽了:“可是我担心自己没机会在附中继续学下去了,周周,我也要走了,可是,怎么办……我不想……不想离开你……”

    十几岁的时候,你有没有因最好的朋友离开而痛苦而难受过?

    升学、分班、转学,每一个节点都可能是一次分离,当时都说好了以后再见,可是很快就会发现,也许那就是你们最后一次掏心掏肺地讲话了。

    李韫仪不想这成为最后一次,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我这次回老家办手续,也许很快回来,也许就为了适应全国甲卷、就不回南邑了。”李韫仪趴在周池月肩头眼泪汪汪地哭,隐忍多时的情绪释放出来,几乎可以用肝肠寸断来形容。

    周池月愣了好久,想抬手掏纸,指尖一动,才发现自己走得急,根本什么也没带。

    她手停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迎上去,细致地用指腹把李韫仪的泪水抹掉。

    “仪宝。”周池月犹豫又混乱,想用一长段话表达自己,结果出口只是简短地一句,“没关系,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李韫仪收拾东西走的那天下午,周池月一路送她到校门口。校外周围往来的人流都很匆忙,显得好像在这儿拉拉扯扯很任性似的。

    她接过周池月抱着的那一沓书,还没开口就先难过了起来,所以索性抱了上去,长久而无言地抱着。

    “周周,”李韫仪睫毛濡湿,哽咽得不行,“不知道陆哥那天对你说了什么,但我只想告诉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这算是零班的默契么。

    都在告别的时候说喜欢,是怕以后在再没机会了么。

    周池月一路迎着风逆行回班,沿途被漫天飘落的梧桐絮引得喷嚏连连,可她还是面无表情,或者说,忘了自己该要做出什么表情。

    这会儿是晚饭期间,校园里熙熙攘攘的,哪儿都有人,根本没有安静的地儿。正是这会儿,校园广播放了一首很老的歌,歌名是——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教学楼里考卷翻飞,周池月从挡在前面三五成群、勾肩搭背的人流中穿行而过,一个人一路从一楼爬到五楼,并没有喘气。

    零班的人走光了,

    她再也不是谁的班长了。

    ……

    只剩了两个学生,也只剩了两个老师。

    新课都上完了,整个节奏都在高考第一轮复习中,这时候再让他们这个班变动,又不知把他们排到哪里去。这时候,齐思明就会抓耳挠腮地说:“哎,要不是陆岑风那小子跟我说不让解散,我还真得考虑一下。”

    午休前,周池月忽然想起来问林嘉在,今天是几月几号,林嘉在回答她说是四月八号,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哦,距离陆岑风走,已经一个月了。

    她回过神来,把桌上的题集拨到一边,笑了笑说:“嘉在哥,我觉得有点儿神奇。你看,一开始真正想选这个选科的人只有我们俩,结果现在这偌大的教室,竟然也只剩了我们两个。你说,是不是人不应该强行干涉其他人的命运?反正,也许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

    她没有想要听到回答,在午睡的铃声打响前,抱着水杯穿过长廊,来到这头,却没有接水,反而在楼梯间坐下了。

    非常寂静的氛围。

    周池月不记得自己在这儿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逐渐支撑不了自己的头颅,所以索性将脑袋埋到了屈起的双腿之间,越埋越深。

    她以前从来不会在学校这个环境里做这样的事情的,可是这次如此汹涌,她憋不住了。

    等到平复下来,周池月快速地用手背擦过面颊,结果一抬眼,就在模糊的视线里瞧到了不知站那儿站多久的林静。

    她觉得好尴尬,明明已经找到了一个最安静偏僻的地儿了,为什么还会被看见呢?还是被老师看见了。所以她撇开眼,借口说自己得了“红眼病”。

    林静径直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摸摸她的脑袋说,“再怎么努力装成‘小大人’,可你也还是十七岁的少年,会累、会难过,对未来会有不确定。每个时间段会有每个时间段的烦恼,不是说熬过去了,那伤痕就不痛了。你可以大声地哭,也可以小声啜泣,眼泪不是示弱的象征啊,你看了那么多书,没有学到这个道理吗?”

    周池月摇了摇头。

    “《悲惨世界》看过吧,里面不是写了么,qui ne pleure pas ne voit pas,‘那些不流泪的人,无法看清世界’。敢于流露出泪水,正是不回避现实的勇敢。”

    “而且说起来,虽然我都三十岁了,可仍然觉得自己每天都在伪装大人呢。”林静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腮说,“跟十几年前,我在附中读书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地害怕告别。每每送走一届学生,心里都说不出的难受。虽然我还是说‘你们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这一句话比较多,但是今天我想跟你说,你们确实是我教过的最好的一届。”

    周池月被逗笑了,点了头以后说:“林老师,我难过是因为……山高路远,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面,可能,很难了吧。”

    她不敢在旁人面前哭,只是难免哽咽。

    林静说:“一直走着相同的路,那称之为同行者。可是,如果走着不同的路,还能有交汇的轨迹,那才是真正的朋友。”

    周池月咂摸地这句话,半晌忽然想起来问:“林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林嘉在来找我的。”她摊了摊手,“而我确实也想找你聊聊。最近零班变动太大,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想跟你传达一些你不知道的。就比如齐主任吧,虽然嘴上说要把零班拆散,却游说于各大领导之间,希望再给你们一点时间,没一刻是闲着的;小陈老师走之前弄好了未来两个月的资料,全是精心挑选整理的哦,现在在我办公桌上;还有刚来找我的林嘉在,他一直很关注你的想法,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找你沟通——”

    “他说啊,”林静笑了起来,“ 他说,‘周池月从小就是个周全的人,所以我想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下来、哪怕只有一次只考虑自己的情绪就好了。’你看,大家都盼着你能成为一个‘不周全’的女孩子呢。”

    所以不必把什么事都扛在自己身上。

    站起来,转过身,周池月又不露痕迹地用了用手背,但是这一次,她直白地讲:“我就任性一小下下。”

    ……

    即使只剩两个人,那也还是零班。

    新一阶段的苦旅开始了。

    线下不同步,但可以线上同步啊。多亏之前齐主任在大雪封路时提出的线上补课的点子,让他们能够网络一线牵。

    形散,而神不散。

    只是少了个陆岑风而已。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

    周池月接到电话的时候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呢,先扒拉开本政治选必二背着,刚给吹风机插上电,一个语音通话弹了出来。

    看到来电备注的时候着实怔了下,等了好久,久到她觉得再不接的话对方要挂了,她才摁了接通。

    她没说话。

    其实也不需要她开口,因为陆岑风的声音在那个瞬间就已经随着微微的电流声一道传到耳廓里了。

    “周池月。”

    好久没听这个声音了,竟然会觉得有点陌生,恍如隔世的感觉。

    “嗯。”她下意识就应了。

    透着亮度的手机屏幕之外,周池月懊恼地拍拍脑袋,嗯什么嗯!

    所以她“啪”一下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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