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祭坛广场。
桃花开得正盛，几片粉白的花瓣吹落在刚铺好的红绸桌布上。
童战弯腰掸去花瓣，又仔细地将桌布褶皱抚平。
“族长，这些花灯挂在哪个位置合适?”一个年长些的族人带着两个年轻人，抱着几个精致的花灯，笑眯眯地冲童战问道。
童战快步走过去，伸手接过两个灯笼：“远叔，还是叫我童战就好。”
“哎～”远叔摆了摆手道，“族长就是族长，我就爱这么喊，你别管。”
童战冷不防被噎了一下。
不远处，童博正和几个族人一起摆放桌椅。
“大哥，这样摆行吗?”童心抱着一摞瓷碗碟走来，动作稳健，丝毫不见曾经的稚气。他将碗碟轻轻放在桌上，又细心地调整了一下间距。
“童心安排得很好。”童博的目光扫过童心沉稳的眉眼，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这时童战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个没挂完的灯笼。
他在童博身边转了两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说童战……”童博转头，阳光映在他温润的眼眸中，透着一丝无奈，“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啊？”童战讪笑两声，“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不重要你就不会那么纠结了。”童心笑道，“从布置会场开始，二哥你就不知道在大哥身边打转了多少圈了……”
“那么明显啊……”童战不好意思道。
“是啊……”童心接过童战手中的灯笼：“二哥，这里交给我吧，你有什么话要和大哥说，就赶紧说清楚……老是欲言又止的，看得我真别扭……”
“童心真是长大了。”童战伸手替童心整了整衣领，感慨道：“现在都比二哥稳重了。”
童心低眉笑道：“好了二哥，你这段时间感叹得还不够吗？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啊?”
“怎么感叹都到不了头!”童战扬声道。
——
童博和童战沿着相思湖畔慢慢走着。
“大哥，我……”童战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
童博停下脚步，温和地注视着弟弟：“你说。”
童战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阵喧闹传来。
几个少年族人抬着巨大的花架经过，向他们行礼问好。童战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回以族长式的点头。
待他们走远，童博轻笑出声：“族长现在很有威严。”
“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童战顿时泄了气，肩膀垮了下来：“我还是不太习惯……”
“我没有取笑你，童战。”童博伸手揽过弟弟的肩膀，一如孩提时般亲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慢慢来，慢慢就习惯了。”他摸了摸童战的脑袋，“我想，当年爹也是这么过来的。”
风又经过，带来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
两人遥望远处祭坛上，族人们来来往往，布置场地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馨。
僻静的小路兄弟二人寻着一处石阶坐了下来。
两边几棵桃树默默伫立。
“大哥……”童战踌躇道，“天雪……可能要回御剑山庄了。”
童博随手拂去台阶上的落叶，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沉稳的面容上投下若隐若现的光点。
“你指的是，她要回去继续执掌庄主之位，对吗？”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半点惊讶。
显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大哥你……”童战道，“果然是已经猜到了吗……”
童博叹道：“我想，如果不是春花的缘故，天雪应该会更早提出要回去。”
“她还没有正式跟我说。”童战双手不安地来回摩擦着，“只不过……我感觉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童博问道。
“我……”童战垂下头，一向意气风发的眉眼此时染上黯黯的迷茫，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我不知道……”
“你知道。”童博一语道破他的纠结，“你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你舍不得，是吗？”
童战苦笑道：“大哥，你还是那么聪明……一下子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童博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深深，又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是聪明，我只是……了解这种感觉。”
小道幽幽，只闻风轻鸟鸣，和他如泉水般娓娓道来的嗓音。
“两个人在一起，就算观念再合，步调再一致，总会有产生分歧的时候。”
童战静静地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情感上，你不愿意天雪离开，因为你爱她，你心里明白，长久的分离思念是痛苦的。”童博拾起一片落叶，在指间轻轻转动。
“可理智上，你又清楚地知道，你不该挽留她。”
落叶从他指尖飘落，随风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因为挽留，是另一种角度的拖累。”
“因为你……”
“因为我爱她。”童战接上了童博未尽之语，声音虽轻却坚定如磐石。
兄弟俩两两相望，会心一笑。
“尤其是你知道，如果你开口挽留，天雪很可能会留下来，所以你就更加犹豫了，对吗？”童博说道。
童战怔了怔，只觉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头，怎么都咽不下去。
“对。”他轻叹道，“有的时候还真是佩服天奇那家伙……”
童战不禁回忆起当初在龙泽山庄的台阶上，他和童博劝慰尹天奇的场景。
记忆中那个清晨的阳光也如今日般明媚，童战还能笑着调侃他，天真地提议他挽留赵云。
现在……风水轮流转，转到他自己身上了。
“他可真是看得开啊……”
不知那个时候的天奇，会否如他一般煎熬难当呢？
童战自嘲一笑。
“是啊。”童博似是颇有感触地赞同道，目光怆然地飘向了远方。
又是一阵充满惆怅的沉默。
“其实你已经有决定了，是不是?”童博柔声问着，伸手替弟弟扫去肩头的一片花瓣。
“是。”童战微微颔首，又仰头看向碧空如洗的蓝天，“我想，我没有资格拦着天雪去追求她自己的事业。”
“我其实想过，这件事无外乎两个选择。”
“一个是天雪就此留在水月洞天，放弃御剑山庄庄主之位。那样，我们的确能天天都待在一起。”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但很快又隐没了下去，表情变得难过。
“可是，那始终是委屈了天雪。或许一年两年，我们可以过得很开心，可是日子长久了，那就会变成天雪心中一份深深的遗憾，而我，也会永远觉得亏欠了她。那样的话，我们心里都会埋下一根拔不掉的刺。”
一想到这些，童战的心就如同落了水的衣衫一般，又闷又潮又沉。
“我不想我们最后走到貌合神离的地步。”
童博耐心地倾听童战的诉说。
“另一个选择，我支持天雪回到御剑山庄，正式接任庄主之位。”
说到这里时，童战的表情反而变得轻松了起来，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
“或许我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少了，我会很想她，想她想得魂牵梦萦，牵肠挂肚……我想她也会和我一样。”
“可是我们的心却是在一起的。”
“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每一次聚首离别，都会让我们越来越相爱，越来越相爱，直到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毫无负担、没有遗憾地厮守到白头。”
“我想那样……才算是全了我与她的情分。”
童战几乎是哽咽着说完了最后那句话。
“生死相随、荣辱与共的情分。”
他红红的眼睛凝望向童博，寻求最信赖之人的指引。
“童战。”童博早已因他这番真挚的表白而动容，他重重点了点头，斩钉截铁道，“你说得对，你的选择没有错。”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力道坚定而温暖。
“大哥相信，你和天雪的夫妻之情，非但不会有分毫减损，反而是日久弥新。”
“童战，把你刚刚的话全部都告诉天雪，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童战的眼神越来越明亮。
“真的。”童博笑道，“一定要完完全全把你心里想的全部都说给天雪听。如果方才的话天雪错过一句，我都要替她感到万分可惜了。”
“呃嘿嘿……”童战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那也没那么夸张啦……”
熟悉的憨笑又显现在他的脸庞。
和自家大哥聊过，童战心情好了许多。
春日的芬芳充盈胸腔，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过……
童战望向童博并不怎么舒展的眉宇，总觉得他好像心里也藏着些事。
“大哥?”他蹙眉道，“我怎么感觉，你也有些心事重重的?”
“你和春花出什么问题了吗？”
童博抿着唇，露出了一个仓促的笑，摇了摇头。
童战当然不会真的觉得自家大哥没事。
“是……很复杂的问题吗？”
看样子，是三两句话说不清楚的问题，也是很让大哥为难的问题。
思考片刻，童战试探道：“莫非……是关于尹仲吗?”
“或许吧。”童博呢喃道。
——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春花的卧房，窗边悬挂的石头珠帘被微风吹动，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因为尹仲?!”春花卧房里，豆豆在桌前一蹦三尺高，高声道，“有没有搞错啊!”
她语气里的不敢置信与忿忿不平简直要把春花的耳膜都给击穿了。
“豆啊……”春花揉了揉耳朵，“别那么激动，咱冷静下来好好说哈。”
“我怎么冷静嘛!”豆豆重重拍了桌子几下，“你和童大哥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把他的魔性锁住了，甚至连天雷都扛下来了!怎么还没完呐!”
说到最后，她更是不耐地来来回回在春花和尹天雪跟前走来走去，越来越快，火星子都要从鞋底磨出来了。
“不是……”豆豆不解道，“按照正常话本的逻辑，最大的困境已经过去，不都应该已经到大结局了吗？”
“什么大结局?”尹天雪替豆豆倒了杯花茶，递给了她。
豆豆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理所当然道：“男女主角历经艰险、克服磨难，团团圆圆相伴一生呐!”
春花笑道：“豆豆，现实哪有话本那么理想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豆豆依然很激动，“可尹仲不是已经被关到童氏一族的祭坛底下了吗？这样还不行吗？”
春花坐在阳光里，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边缘。
“不行。”
她答道。
“为什么不行啊？!”豆豆难以明白其中的缘由，可她却是由衷地希望春花与童博能够幸福，“你别告诉我，绕了一大圈，你和童大哥还是因为尹仲不能在一起啊?!”
“豆豆。”春花心平气和道，“你忘了吗？我和童大哥已经成亲了。”
“我们早就已经在一起了。”她强调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豆豆急得直跺脚。
“我知道。”春花起身，拉着豆豆坐回了桌前，“豆豆，不是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才叫【在一起】的。”
“对吗，天雪?”她转头看向尹天雪。
“对。”尹天雪没办法说违心的话。
“天雪啊!”豆豆急道。
尹天雪拍了拍豆豆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可是春花，”她认真地凝视春花，眼中的担忧一览无遗，“你和童博的情况，和我跟童战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和童战只是一个在御剑山庄，一个在水月洞天，只要我们想，我们就可以见面，左右不过是费些时间和精力罢了。”
阳光透过摇晃的珠帘，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可是，你带着尹仲这一走，就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柔纤巧，却字字珠玑。
“一两年也就罢了，三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可若是十年呢？二十年呢？”
“又或者……那个什么【天道】根本就是骗了你，尹仲一辈子都消除不了魔性，你又该怎么办？童博又该怎么办？”
“还有我们这群家人朋友呢!”豆豆赶紧应和道，“你不要我们了吗？!”
春风渐息。
珠帘徐徐静止下来，房间内陷入了寂静。
良久，春花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