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王慈宛若深谭的眼眸中并未泛起丝毫波澜,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推演之中。

    沾满红黑之物的手套慢慢褪下,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走吧,去招待一下主动登门的客人。”王慈长睫微掀,浑身散发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锋芒。

    ……

    “人是在甲字居一间房间门口发现的……”

    春华在前面引着大家,却是匆匆进了谢府洒扫下人居住的院子。

    院中潮湿简陋,大屋又被隔成一间间小屋,宛如鸽子笼一般,每一间小屋中竟又住满了六个下人。

    所有屋子大门紧闭,十分抵触又害怕即将到来的人,唯有最中央一间大敞,里面押着一个披头散发,声嘶力竭的女人。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四溢,女人身着一件全白的素衣,衣袖间及左领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衬得原本就面无血色的小脸,更添几分痛苦与痴狂。

    拼命挣扎间,掩住面孔的发丝被扫到一边,尚且有些稚嫩的五官显露出来——

    居然是小荷。

    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王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那边春华更是被这场面惊了一下。

    方才是暗中监视之人见到小荷,忽然一改先前的恐惧畏缩,鬼鬼祟祟私自摸到了甲字居。

    看护现场的府兵得令,象征性地拦了一下,随后故意漏了一个空挡引鱼儿上钩,小荷果然偷偷翻进了李二的房间。

    待她走后,捕快跟着进屋检查,回禀少了一把匕首。

    春华看到对方已然有了动作,于是急忙叫人继续跟着,自己匆匆忙忙去前厅请自家大人。

    本以为小荷只是欲取回证物或消灭证据,没想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场面居然见了血。

    “大人,下面来报,小荷方才从李二房中取了匕首,又提着匕首去了一个名叫徐达的甲字库护卫房中,一刀刺伤了他。”

    “事发突然,我们的人阻止不及,徐达重伤,当时便已然没了呼吸……”

    春华脸色有些难看,“是属下办事不力,案子了结后自去领罚。”

    王慈没出声,只是直直走进屋中,两边看押之人见王司使过来,连忙手下多使了几分力按住不住动弹的小荷,一人扣住她的下颌,叫她强行抬头。

    “为何行凶伤人?”

    小荷此时已然有些神态疯癫,她的目光穿过凌乱覆面的头发,望着面前这个不沾凡尘,清冷肃穆的,上京城来的大人,忽然冷笑一声,将头偏过去。

    “不必多言,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将我处死罢。”她冷声。

    “你若主动坦白,大人仁慈,可免去你严刑拷打之苦。”春华在一旁厉声道。

    小荷转头暼了他一眼,露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容,随即脸色一变,“呸”地一声往王慈脚边吐了一口血沫。

    春华立马抽剑上前,却被王慈一伸袖挡了下来。

    小荷放声嘶笑着,笑得面上肌肉扭曲抖动,余光间,却看见那位大人竟不气也不恼,只是随手抽出旁边一捕快的短刀,哐啷一声扔在她面前。

    “杀了他。”王慈淡淡开口,修长的手指竟是指向一旁的春华。

    “他方才不慎,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你若替我杀了他,我便允你将功抵过,给你一条生路。”

    明明说着惊世之言,做着骇俗之举,他眼睛却一眨不眨,还是那一副谪仙似的清冷气质。

    所谓仙人,便是生来就高高在上之人,轻飘飘一句话间,泯灭凡人生死。

    一直押着她的护卫立即松手,小荷拖着两条近乎没有知觉的手臂,看向王慈的目光,没有狐疑没有欣喜,只有满满的讽刺与怜悯。

    她咧嘴一笑,没有犹豫,揉着有些发麻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上前捡起了短刀。

    手腕一翻,寒光直冲春华面门而去。

    随后叮咣一声,须臾功夫都不到,短刀一下被春华持剑挑落。

    小荷目光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她死死盯着春华,似乎是在质问他为何不乖乖听令受死,片刻后,又愤怒地望向负手立在一旁的王慈。

    “你在戏弄我。”她声音嘶哑布满恨意。

    “没错,我就是在戏弄你。”两边的护卫重新拿住小荷,王慈抬眸分给她一个视线,语气不甚在意道,“你既伤得了徐达,现下为何伤不了我的手下?你戏弄我在先,为何不允我反施一回?”

    “我是方才装的,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活路,我就只等你们将我捉去然后处死我……”

    “你刚刚既有机会拿到刀,为何不给自己一个痛快?或是拼死对我们出手,然后因抵抗搜查令被当场斩杀。这么多法子触手可及,难道都不满你的意吗?”

    小荷双唇微张,嗫嚅一下,却久久吐不出什么辩解之言。

    沉默了许久,她忽地绽开一抹枯寂的笑容,双目涣散,“都是恶鬼,你们都是恶鬼……左右我已然了无遗憾,我已然了无遗憾了!你们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谁告诉你,徐达死了?”王慈状似古怪地暼了她一眼。

    小荷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没死?他没死?怎么可能,我明明亲手……”

    她眼中一瞬间闪过震惊迷茫无措,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最终却被一声声声嘶力竭的“他怎么还没死”,还有眼眶中止不住滚落的泪珠取代。

    明明口中口口声声都是含恨之言,眼底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含泪。

    两相矛盾至极的情绪,如今却在一张脸上展现出来。

    “不必再演了,小荷。”王慈沉声,先前刻意放出用来激怒小荷的锋芒如今渐渐收入刀鞘。

    依旧清冷似仙,但是生了凡心的仙。

    “生死一线,但此一线并非是轻薄如细丝。人在重伤断气之后,或还存有极微弱的脉搏跳动,只不过常人难以察觉。”

    “稽察司已寻了最好的圣手,加之我身旁的这位娘子通西域药理,现下我强留了徐达的一口气儿,之后如何,还请你自行考虑清楚。”

    在王慈的吩咐下,有捕快将徐达抬了出来,就放置在小荷面前。

    一张床板晃悠悠进来时,云紫怡与他之间隔了几人,偏头去看,先看到一床薄薄的锦被,一双发青的双手,接着是下颌,毫无血色的双唇,塌鼻梁,最后是一只轮廓有些熟悉的侧眼……

    她藏在袖间的手一瞬间握紧。

    一只黑白分明,眼睑生白,黑瞳奇大的眼睛,缓缓在她脑海中睁开。

    黑色的瞳孔宛若一道漩涡,一瞬间放大,将要将她吸了去。

    王慈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低头与春华耳语几句后,再投向徐达的目光多了几分沉沉。

    小荷颓败地瘫坐在地上,左手食指抽动一下,最后还是宛若彻底放弃一般,轻轻上前伸去,抚上徐达有些冰凉的侧脸。

    王慈看着地上沉默不语的人,低声开口道,“你与李二早已互生情愫,两相爱慕,虽谢府管教严格,你们不能时时见面,但只要真心存在,又何惧一时的分别?因此每半月的甲字居洒扫,便是你们鹊桥相会的日子。

    可谁知天有不测,今日你一早,满心欢喜地大开李二的房门时,见到的不是温暖的怀抱,也不是一封浓情蜜意的书信,而是一具冰冷的、惨不忍睹的尸体。

    由于某些缘由,你断定凶手是徐达,因而愤然上门。你拼死一搏,欲让他偿命,可谁知他非但不抵抗,还主动握住你持刃的手。

    你日常惯用左手,而仵作方才已经验过,徐达体内的刀伤并非是,自对面左手持刀造成。

    是徐达亲手将匕首送入自己的胸膛。

    明明是不同的皮囊,不同的声音,连名字都变了个干净,但他温柔注视你的眼神,却让你恍惚不已。

    ……尽管不愿相信,最终你还是确定了,他,就是李二。”

    小荷依偎在徐达,或是说李二身旁,泪如雨下。

    “你不明白为何李二会变成这个样子,但你知道他反握住你的刀,是为了不让你痛苦,是你自己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他最后和你说了句‘快逃’,但你心中悲怆不已,一心觉得自己是罪人,想要主动去投案,最后与他共赴黄泉。

    但一心又不住动摇。

    因为你已怀有两月身孕。”

    小荷猛然抬眼,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没有什么能逃过稽察司的眼睛。”王慈淡淡道。

    “因此我若给你一个机会,你便展露出渴求,但发觉我是在欺骗你之后,你毫不犹豫又有玉碎之决心。”

    “你在痛苦的抉择着。”

    “小荷,我以上所言,是否为真?”

    院中沉默一瞬,最后,小荷肩膀轻轻颤抖,唇角绽出一抹凄楚,“果然,什么也逃不过大人的法眼。”

    一番折腾,李二的伤口又有开裂之兆,丝丝鲜红染透了新缠的白纱。

    小荷伸手想要帮他按住,除了徒留一指鲜红,别无转圜。

    王慈命人继续来替李二换药喂药,珍贵的药材毫不吝啬地送入口中。

    “如你所见,他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能保证可以成功将他救活,但眼下,我是唯一可能一试之人。”

    “若你想要搏这一丝希望,我希望你也能给出同等的价值。”

    末了,他又顿了顿,“腹中胎儿无辜,按大齐律法,你若将功抵过,便不会累及你的孩子。”

    小荷五指深陷泥土中,用力片刻,又缓缓松开。

    “你想知道什么?”她哑声问道。

    “你为何认定徐达是凶手,以及,你如何分辨出徐达便是李二。”

    “若你还有关于这栋吃人的府邸的所有肮脏,我愿意,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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