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当日,新娘不见了。
此事立刻成为上京城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间猜测甚嚣尘上,不乏有人说的像曾亲眼看见,编造出如新娘被恶鬼抓走、新娘另有情郎逃婚、说新郎另有爱人设计杀死新娘、崔尚书舍不得嫁女儿让人替嫁等等传言。
那日谢珩发现崔令仪不见以后,立刻令人回着火的街巷搜寻,怎奈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谢珩的手下钟凌云询问道:“大人,若是以你的轻功,趁着众人被烟尘眯眼之际,劫走新娘,成功率有多大。”
谢珩抿了抿唇:“七成。”
“那鬼神之说便不成了。”钟凌云道。
谢珩问:“难道你要从传言查起吗?”
“否则呢,大人?”钟凌云问,他眉目在谢珩上下一扫,脸上写满不赞同。
只见谢珩身前身后堆了一大堆空酒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酒气熏腾,把他眼睛都熏成红色,此刻纵使他坐着跟钟凌云说话,仍是一派泫然欲泣。
谢珩自那日起就孤身一个在家里酗酒,谁也不见,谁的话也不肯听。什么都不管不顾。他闻言怔了怔,许久低声道:“是她不想和我在一起,我还强求做什么。”
钟凌云无奈道:“大人,或许不是崔小姐逃婚呢,是她真的被什么坏人绑架了呢?您一点儿也不在乎崔小姐的死活吗?万一她落入了贼人手中呢?您多拖延一刻,她便多一分危险啊。”
“可若她真的不愿嫁给我,我执意去寻,反倒让她更觉约束。”
钟凌云道:“大人,您这是自欺欺人!如今各种传言漫天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得去查个水落石出。若崔小姐真是被坏人掳走,我们却在这里犹豫不决,那才是害了她。”
谢珩沉默良久,他侧过脸,有一束夕阳斜斜打在他面颊上,映出他纤毫毕现的半张脸,隔着一道挺拔的鼻梁,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落下一行泪。
崔令仪是很聪明的人,她要是遇到危险,她一定会有办法留下线索。
但是现场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如果存心不想让人找到她的话是一定有办法的,凭他一定是看不破她为他设置的迷障的,所以他能笃定她必定是不想嫁给他,所以设下了今天这个局。
所以他迟迟都没有想到。
万一她真的遇到危险了呢?
她可能太害怕了,可能对方太过狡猾,对方没让她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掳走了她。那样她又该怎么留下线索呢,任是她那一刻想必也插翅难飞。
他想到万分之一有这种可能性,心就揪起来,眼眶立时就开始发酸,整个胸腔涌起一股奇异的胀痛。
当务之急必定是确定她安然无恙。
十月天气虽然还不算冷,但是天已经黑得很早,载满更深露重的寒气。长公主府满池枯荷,一派肃杀之气,穿过九曲回廊,谢珩来到了长公主萧景舒的内室。
萧景舒自从和离以后就过上了包养面首、闲吃乱玩的日子,如此更是心无挂碍。这几个月也有面首觉得她是恋爱脑,有心欺瞒蒙骗,萧景舒给他展示了自己荷花池中的枯骨。
谢珩来到这里,看见的就是萧景舒怀抱两个肌肤胜雪的美男子,另有一人为她捶背,一人为她捏脚,一人为她打扇,一人噙着蜜饯果脯,谈笑间将甜兮兮地果子递进她口中。堂下一人抚琴,一人吹箫。
触目满是秋意风流。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但他们都衣着暴露,眉目妖冶。萧景舒颊边的胭脂晕与鬓边海棠相映,昔日纤细的腰肢如今盈手可握,显出一些丰腴。那些美男子见到了他,颇显出几分敌意:“殿下,此人是谁?”
“看他模样像是当官的,难道当官的也要来找殿下自荐枕席吗?”
萧景舒斜睨一眼,慵懒警告众人:“这是谢珩,谢大人,你们都给我老实点。”
美男子们闻言,虽仍带着些敌意,但也不敢再多言。谢珩拱手道:“长公主,今日谢珩冒昧来访,是有一事要问。”
萧景舒放下手中的葡萄,坐直身子,饶有兴致道:“哦?谢大人什么事儿,竟然还要询问本宫,不妨说来听听。”
“是关于崔令仪失踪一事。”谢珩道。
他将婚礼当日崔令仪失踪始末告知于她,末了道:“长公主见多识广,人脉广泛,还望能帮谢珩打听崔令仪的下落。”
萧景舒挑了挑眉:“你这新郎官都找不到,我能有什么办法?”
“长公主殿下手眼通天。”
他这样道:“什么都一定瞒不过长公主的法眼,谢珩相信公主殿下一定能找到她。”
“倘若您找到了她,只需要告知谢珩,她是否安然无恙即可。”
萧景舒挑起眉头:“只要这样?”
“是。”他垂眉敛目,“谢珩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
萧景舒道:“既然你这么诚心,本宫便帮你留意留意。只是本宫也不保证一定能找到她,谢大人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谢珩应道:“多谢长公主。”
其实甫一踏进长公主府,他就隐隐有所察觉了。
因为他知道长公主很看重崔令仪,倘若她真是意外被掳,长公主一定不会如此泰然,她一定会着人去寻找她,保证她的安全,而非是在此纵情声色,对于崔令仪失踪一事反应如此平淡。
他一滴泪悬在眼睫之上摇摇欲坠。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哪怕就坚持一天,坚持到她跟他拜过了天地,坚持到饮过了合卺酒,哪怕她在合卺酒中下毒要把他毒死,他都没有不甘心的,哪怕成婚之后她立刻要跟他和离,他都没有不情愿的。
她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离开他?她明明之前还在生病,她病得那样重,都是因为他吗?早知道……
可是万事没有早知道。
他阖上眼,忽然再往前迈不了步。他的一生此刻像个笑话一样,他为了给王朝尽忠,为了给陛下效力,一心一意耗尽心血,可事到如今,他留不住母亲最后的遗物,正如留不住他心中最在意之人。
他心中明白,他的心上人企图窃国,可是事到如今他倒后悔那日没有答应她。若是他答应了她,她或许就不会想尽办法离开他了。
钟凌云在公主府外等他,一见他出来便凑上来问:“大人,长公主怎么说?”
他摇了摇头。
钟凌云道:“可是依属下看,崔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谢珩抬起一双哀伤的眼睛望着他。
“大人,我指的不是这个。”钟凌云道,“我也算跟了大人和崔小姐一些时日,我不敢说了解她,但我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要是想不想跟大人成亲,她有一百万种方法,不至于只有逃婚一条路,何况崔尚书也没禁足,她想逃何必费劲巴力地在花轿上逃呢?”
“崔小姐是何等人,她不想嫁给你难道她不敢跟陛下说?她肯定当时就不愿意了。或者她讨厌你杀人,觉得你冷酷无情,难道她就没有办法解除婚约,还要大张旗鼓地逃婚?”
他这样说,好像也对。
崔令仪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屈从,她一生中从不会做哪怕一件自己全然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所选的这个时间节点也很奇怪,是在花轿上。
他前一日去见她,她没有说不想嫁给他,他握喜帕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虽然冷,却没有躲开不让他碰。
种种迹象都体现出,她或许真是被人劫走的。
倘若她是被人掳走,那么长公主的态度就很可疑了。她丝毫不为崔令仪担心,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长公主派人掳走了崔令仪,一种是她知道是谁掳走了崔令仪。
“走,我们去案发现场。”想通了这一点,谢珩立即扯起钟凌云策马去案发地。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穿少了,呵气成霜的时日里,他穿的还是夏衣。但是一想到崔令仪并不是自己想要逃婚,她是真心想过要嫁给他的。
他就更加迫不及待了。
月亮已经落下去,天地之间沉在极致的黑暗之中。在去往案发地的路上,过往一幕幕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回放而过,唯独在想到崔令仪失踪那一刻,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试图回忆起一切自己所忽略的细节,可他想不起来,他只觉得一切都那样正常,一切仿佛都没有问题。
直到他抵达案例现场。
他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景象,勒马时他简直认不清这里就是他那日迎亲曾走过的地方,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日的矮墙窄巷已经尽数被烧毁了,在黑暗和潮湿里,有无数磷光从地下渗出,像是幽冥诡谲的眼睛。发出大片大片荧荧的冷光,聚成幽蓝的漩涡。他眼中一时只有那冷光,连周遭的事务都已经看不清了。
钟凌云紧随其后,看到那漫山遍野的冷光时也情不自禁叫了一声:“鬼火!”
“是白磷。”他轻声道。
他抬起手,有一点飞在半空之中的磷光落在他掌心之上,微微有些发烫,像是被惊醒的魂魄。
“白磷?”钟凌云吃了一惊,“大人小心,白磷有毒。”
“我知道。”他道,“这里适才被人用白磷烧毁了。”
白磷的优势是无需明火便可引燃,一旦燃烧温度极高,可以说是摧枯拉朽。白磷还有一大优势,就是有毒,可以有效阻止人来到此处探查。
倘若是崔令仪自己逃婚,她大可不必如此劳心费神。如此斩草除根,只能说明对方极力地要掩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