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仪踏上归程。
上京城地处北国,一别半月,已经明显冷了下来。满地枯枝烂叶堆叠,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崔令仪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看着满目萧瑟。崔尚书早早得知了她今日能回到上京,罢朝后也在家里等。听见下人回禀,出来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婚期马上就要到了。”
却看见崔令仪形销骨立,病容憔悴。
他问:“怎么了,这次金陵之行难道不顺利?”
崔令仪否认:“不曾,弄碧园精美,法宝寺庄严,满目风光秀丽,不虚此行。”
“那为什么好好的,瘦了这么多?”崔尚书看着她这副模样,声音也情不自禁放轻,“你啊……我就知道,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崔令仪道:“想必是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但父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么?”
“也罢。”崔尚书道,“马上就是婚期,你两人好好准备,等到婚期结束,有的是时间给你再去游山玩水。”
崔令仪看见他如此,启唇笑了笑:“是。”
她坐在父亲对面喝了一盏茶水,不多时又道:“我在金陵城见到了穆修穆大人,我向他问起我母亲的死因,他给我说了一个字谜。”
“好端端地怎么文起这个。”崔尚书一蹙眉,随后状若无异地问,“他说什么?”
崔令仪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也止不住。许久等她终于缓好了,指尖轻轻拭去眼角一行清泪。
“他说,宝盖藏一日,寸心映月来。七窍流丹处,青凤埋玉台。”
“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后来我知道了。”
“宝盖藏一日,是一个‘安’字,寸心映月来,是一个‘阳’。七窍流丹,便是被毒死,青凤则是指的我母亲的闺名。”她说着,仰头还笑了笑,“他说我母亲是替人而死,可巧,安阳公主与陛下之事也是我揭露的。”
“我想,我母亲应当是目睹了陛下强逼安阳长公主,更兼联想到萧临渊的身世,羞辱了陛下,这才被他赐死。
是这样吗,父亲。”
崔尚书却不答。他垂下眉眼,轻轻喝了一口茶水。
“事到如今,父亲还要瞒我么?”崔令仪问。
“这叫什么话。”崔尚书道,“为父又几时曾瞒过你?”
崔令仪道:“那就请父亲告诉我真相。”
崔尚书被她不依不饶地纠缠了许久许久,他只能道:“你很像你母亲。”
“你母亲也是如此,为求个真相不依不饶,总是为世间不平之事发声。只是可惜,当今的陛下并不是一个能听得下各种声音的人。
你母亲那时不常去宫里,因她脾气暴烈如火,每每撞见不平之事总是不假辞色。陛下也怵她,只是那天,她带着端阳长公主和太子在御花园玩,意外撞见了陛下和安阳公主……有敦伦之意,言语中陛下还提到,将赐予安阳公主丹书铁券,保她母子平安,日后更将加以重用。
安阳公主还没说不愿意,你母亲却率先站了出来。
她指着陛下的鼻子一顿大骂,陛下震怒,说她疯了,将她幽禁在寒梅坞。那时你外祖父在朝中还颇有实力,多次为她斡旋,可陛下更加震怒,竟然一杯毒酒将她赐死。
我如今还记得她进宫前那一刻。她站在满墙藤萝之下,阳光照亮她的面靥,她轻轻朝我笑了笑,问我,‘郎君,你瞧我今日美不美’
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崔令仪突然领悟到一件事。
丹书铁券,长公主早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有没有可能是她造了一个假的,叮嘱甘云和杨牧,假借杀母案咬出萧临渊非陛下亲子这件事?
她情不自禁觉得遍体生寒。天家无情,轻飘飘地四个字,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父母、手足、子侄……为了金钱权势,没什么不可以牺牲。
崔令仪点开系统界面,她第一次留意到主线任务是有进度条的。她离进度条似乎还有很远,但是她心里清楚,完成主线任务,也许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
她问系统:“我的最后一个主线任务是什么?”
“是帮助谁和离吗?
还是,帮助谁登上皇位呢?”
【恭喜宿主解锁主线任务:助端阳长公主登上皇位,为天下女子争取和离自由】
【奖励:和离值+30,寿命增加至自然死亡】
【任务失败,宿主将被即刻抹杀】
“你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引着我走近长公主。”崔令仪冷冷一笑,“你可以说说吗,你为什么这么向着她?”
【宿主难道不清楚吗】
【这本小说在你的世界被人投诉‘虐女’,忽视女性权益。系统的存在就是要为这篇小说争取更平等的世界观,摆脱‘虐女’的标签,因此宿主才会来到这里】
【古代言情小说,最重要的一个标签就是故事的发生地是‘古代’,因此宿主不能改变这里的社会形态,同时,这个时代也并不具备改变社会形态的条件。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扶持一个女帝】
【经系统监测,目前最具备女帝特点的就是端阳长公主萧景舒。她虽然是一个恶毒女配,但在她成功和离后,恶毒属性已经削弱,系统认定她能够承担起治理国家的重任,能够作为一个女帝,将整本小说从‘虐女’扭转为‘爱女’】
崔令仪冷笑,一边冷笑,又情不自禁落下眼泪。
“你永远也改变不了这本小说的标签。”崔令仪冷冷地道,“你没有认清楚,这个社会的根本矛盾根本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矛盾,而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矛盾,是上层贵族和广大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不改变社会形态,就不是彻底的改变。”
【那与宿主的任务无关】
【宿主只需要按照系统的安排完成任务。倘若任务没有完成宿主就会死,宿主仅仅需要牢记这一点】
“别再动不动就威胁我会死了。”崔令仪不耐烦道,“事到如今难道我还怕死?我已经死过一次,生死对我而言,不过如此。”
“但我会照你说的做。”她道,“除了让萧景舒上位,我目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可以选。或许我想真正带来的社会还太激进,但至少有我一代,可以推行君主立宪。”
【系统拭目以待】
婚礼前夕,谢珩来看望崔令仪。
他果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婚礼如期举行,只是没有一个人考虑到她的病。
崔令仪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回到上京城后她的病更重了,重到起身都很困难。说话之间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阿阮伏在她身前一直在哭。
谢珩垂眸望着她,许久递给她一支新鲜的桂花。
“事到如今,你还愿意娶我吗?”她问。
谢珩连忙道:“别这么说,在这世上,只有你嫌弃我,不愿意嫁我,哪有我不愿娶你的一日?”
“你是陛下的属官。”她问,“而我全家都一直一直在跟陛下对着干,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他轻声道,“我只怕你不能好好的。”
“事到如今你早已不必骗我了。”崔令仪拿被子缓缓挡住自己的面孔,“你在我身边,也是陛下授意?他要你什么时候杀死我,你便什么时候杀死我,就像杀死你表哥那样干脆利落。”
许久,谢珩苦笑一声:“你到底如何才可以信我。”
崔令仪隔着棉被问他,声音显得沉闷:“你要向我证明你值得信任。”
“你想要我怎么证明?”谢珩问。
“你知道的。”崔令仪道,“陛下,暴力昏庸,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
我的母亲,你的表哥,全都因此做了牺牲品。弄碧园精巧雅致,谁能想到在枯井之中,竟然填埋的都是尸骨。”
谢珩沉默许久:“那你要做什么?”
“我想把整个时代的命运都从他手中解救出去,可我应该是做不到的,我没有能力,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你不是我的同伴。”
她轻轻道。
十月十二,婚礼如期举行,崔令仪意外地很有精神。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连她素日苍白憔悴的气色都被映得通红。谢珩亲自迎亲,他头戴幞头,身着公服,跨马来到崔家,果然如崔令仪所言,他穿红,眉目鲜艳动人,面如冠玉,令人错不开眼。
拦门之后,谢珩递上利是,又作诗催妆。他瞧见尚未盖上盖头的崔令仪,见她眉眼中都被一团喜气笼罩着,也情不自禁笑意盈盈。喜娘将喜帕递给谢珩,他微微俯身接过,意外瞧见她一团纤白的手指,喉结在挺括的衣领间滚动了一下,指节却因用力泛出淡白。
在众人的吉祥话中,他耳尖却泛起一抹薄红。
崔令仪登上花轿,旋即开始打马游街,鼓乐齐鸣,喜庆无边,路遇一处窄巷,突然燃起大火,烟尘弥散在窄巷之中,众人被呛得涕泪涟涟,连谢珩都情不自禁以手掩面,直到走出窄巷,才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气派。
一切仿佛如常,唯有谢珩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他在白马之上频频朝花轿回首,花轿并无异样,然而他总是感到心慌。
又走了一阵,他实在按捺不住,不顾前后左右制止,打马折返到花轿之前,翻身下马,轻轻挑起花轿的垂帘。
眼前景象让他大为震惊,他颓然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他脑中顿时闪过千万思绪,最终涌在嘴边的不过是一句。
“果然如此。”
众人闻言纷纷往花轿里看。只见花轿之中哪里还有什么新娘。
那里分明只有一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