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预想中的针锋相对,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
雩桑淡淡地扫了一眼青鹞,似乎是在看她手中散发纯净圣光的神桃木。
没有想要夺走的意思,只是有些——厌恶?
不远处的骨矛被烈焰烧得只剩下部分残骸,灰白色粉末之下,是怪物断尾化成的黑色血水。
雩桑连惋惜的目光也不曾施舍给她的这个“战友”,沾满泥点的鞋子踩在花瓣的光点上,转身离开。
青鹞还保持着戒备的状态,眼看着雩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花海之外。
正常人,应该会好奇雩桑一系列奇怪的行为。
雩桑一开始是以驻守无尽之角的司卒身份,合理驱逐闯入者。在青鹞往禁地深处奔逃之后,她却不立刻进行追捕,一直到青鹞找到埋骨之地。
就好像青鹞是她放出去的一个倒钩,等目标靠近,她再顺着饵线出现。
青鹞猜测雩桑的目标就是她口中的“这东西”,是整个无尽之角守护千年的神桃树。
只是为何寻到了眼前,雩桑却转身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神桃树蕴含着强大的神力,一个小小的人族少女难以匹敌,所以她这次只是来初步查探的。
雩桑和青鹞一样,都是偷偷进入禁地的,她们都不算是个正常人。
偷盗神桃木和司卒监守自入,两个都是太初重罪,是要被剐心活祭的。
没有人出手杀人封口,她们默契地替对方保守这个秘密,却又对彼此的死活毫不在意。
青鹞对这个少年司卒要做的事情不感兴趣,即便她是要砍了这棵神桃树,都与她无关。
她看向手中的神桃木,粉色的花瓣闪着白光,像是一只纯洁的精灵,对世间险恶毫无预警。
青鹞只在乎那个人,哪怕早知无尽之角凶险万分,她也要完成自己许下的承诺——为那人带回一枝神桃木。
青鹞低下身,拾起地上的短刀。
就在指尖将要触碰时,整把刀瞬间化为齑粉,没入铺满黑土的桃花花瓣中。
回望身后的巨树,枝头缀满桃花,她的脑海中又响起熟悉的童谣。
“神圣的祭女大人,请您折下神桃树的花枝吧,请您为太初带回名为希望的神桃木吧……”
神桃树是永远光明的,但无尽之角是非常危险的,这里匍匐着无数想要将她吞下的怪物。
黑色的深坑中,只剩一点残留的黑血,覆盖在如同沼泥般黏腻的黑土之上。
“藤蔓”怪物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旁边的一团黑色血水彰示着它的确存在过,那不是她的幻觉。
她该和雩桑一样,尽快离开这片黑暗禁地。
归途比预想的要安全许多,许是她手中的桃花枝一直在散发纯净的光芒,驱散了虎视眈眈的怪物们。
找到遗落的背包,她没有捡起一旁已经熄灭的火把,神桃木的光芒远远胜过一根普通的火把。
但它的圣光在离开无尽之角以后,也是一种危险信号。
在即将离开深林时,青鹞用一块黑色的厚布裹住神桃木,遮住它的光芒,装进背包里。
夜幕中,一个轻盈的身影从无尽之角溜出,躲过司卫队的层层把守,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
离开无尽之角,青鹞以为她会被外界烈阳的光晕刺到眼睛,她却只是抬头看见了月亮。
太初唯一的月亮高悬天际,圆润无棱,皎洁柔和的月光散落在她的发间。
看来她在无尽之角中,停留了不止一个日夜。
夜晚的太初是安静的,没有白日的喧嚣,像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在强壮的守卫照顾下进入美好香甜的梦乡。
青鹞的家是在一座高山的山腰上,那是她母亲留下的木头房子。
以一棵巨大的榕树为基底,用一根根老榆木搭建起来的一座两层树屋。
据阿姐所说,那时她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提,小小的肉手捡拾地上的枝叶,学着母亲搬运木头。
母亲没有阻止她的行为,只是笑着摸摸小青鹞的脑袋,她会毫不吝啬地夸赞她:“我的小青鸟,真是厉害!”
但阿姐会严肃地将她抱走,放到安全的地方,见她瘪嘴,也会编织一只小蚂蚱逗她开心。
小青鹞坐在另一棵榕树上,看着母亲和阿姐将树屋一点一点建成。
温暖的树屋,母亲只享受了三年,在一个雨夜永远地离开了她们。
推开连着土墙的榆木门,院子里的花开了,旁边的架子上晾着一大一小两件蓑衣,滴滴答答落下水珠。
空气中的水汽落到青鹞的鼻尖上,指腹在鼻尖擦过。
有过无尽之角的经历,青鹞不太喜欢湿漉漉的天气,这会让她以为自己还身处那片黑暗之中,随时会有长相诡异的怪物奔来,朝她张开滴血的大口。
青鹞轻轻推开一楼的门,小木门年久失修,开门时会发出吱呀的声响。
房间的装饰很简朴,基本上是各种打猎的工具,排列整齐地挂在墙上。
青鹞放下背包,取出神桃木,放进隐蔽的柜子夹层里。
兽皮衣被挂在墙上,青鹞简单洗漱了一下,回到卧房。
青鹞爬上结绳挂梯,其实旁边有一个牢固的木楼梯,但她就想爬这条路。
就好像母亲和阿姐还在她的身边,在她爬上绳梯时,会收到她们鼓励的眼神,会得到她们的夸奖。
二楼只有一扇门,在短廊的尽头,那是一间小小的卧房。
对于曾经需要容纳三个人的空间来说,那的确是一间小小的卧房,非常拥挤,但现在只剩青鹞一个人了,它又显得如此空旷。
小房间里的床却格外的大,只留出一个小小的过道,这是一个能容纳三个人的大木床。
铺在床上的棉被中间鼓起来一小块,一只银黑色的小狐狸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它睡得很熟。
青鹞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蹑手蹑脚在小玄狐旁边躺下,放下一身疲惫,进入深度睡眠。
……
清晨,小玄狐伸伸懒腰,摸摸旁边的床单,上面还有余温。
它知道,是青鹞回来了。
小玄狐正准备下床去找青鹞,便见她倚在打开的卧房门边。
“你醒了?”青鹞上前抱起小玄狐,摸摸它柔顺的皮毛:“银关婆婆送了我们包子,一起吃吧。”
热乎的包子非常好吃,青鹞不会做,只是偶尔会在下山时顺便买一些带回来。
她们不算富有,需要青鹞经常外出打猎维持生计。
“阿姐今天会回来,我们去置办些东西吧。”
青鹞的生活说得上是拮据,但她不想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阿姐担心,所以要提前去小镇置办些东西。
小镇离青鹞的小木屋有些距离,小时候她的腿很短,需要走上两个多时辰才能勉强赶到,而现在她变得强壮了,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到达。
小镇因为处于群山之中,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小平原,故名山脚镇。小镇在十年前出了一位降世神女的化身,也就是太初祭女,所以又改名为福镇。
借着祭女大人的神迹,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个山间小镇,福镇的生活越来越好,镇上的居民都对这位祭女大人的恩德心存感激,特意大兴土木为她建了一座高大的神女像。
神女像位于小镇的中心,在一些大型节日里,会有专人为神女像簪花戴冠。
神女微微低下脑袋,俯视地上的生灵,纤细的手指向她的信徒伸出,像是要把他们作为一朵花采下。
红色的祈福带,缀满神女的发间、腰带和手臂,沉重的祝福似乎要把她压倒。
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短暂地伫立,向神像虔诚地稽首,祈望神女赐福于他们。
他们在向一个活着的“神”祈祷,在对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供奉香火。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祭女大人会带着对太初的祝福回归神界,她在人间的肉身会用来滋养大椿树。
青鹞站在远处,身体被一片阴影笼罩,她看着人群在神女像前来来往往,人们为她献上鲜花,送上信徒虔诚的目光。
那位姑娘仅仅是离开了这个她生长的故乡十年,这里的人却都忘记了她,只是留下了祭女的传说。
青鹞不是她的信徒,她甚至讨厌那个冰冷的神像,无数次克制自己,没有将其砸碎。
神女像对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微笑,哪怕是想要毁灭她的青鹞。
青鹞松开身侧握紧的拳头,慢慢深呼吸,离开了这个神圣的小“祭台”。
今日恰好是小镇集市开街的日子,街上人群来来往往,热闹喧嚣。
小玄狐趴在青鹞的竹篮里,一双黑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直往外瞧,防尘的盖子扣在它的头上,十分憨态可掬。
它伸出银黑色的爪子,在路过的小贩身上挠了一下。
小贩忙着给一个小孩拿糖葫芦,没有注意到小玄狐的小动作。
青鹞立刻懂了小玄狐的意思,朝它摇摇头,但小玄狐只是睁大它水灵灵的大眼睛,冲青鹞撒撒娇。
青鹞拿它没办法,只好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一根糖葫芦,放进竹篮里。
小玄狐伸出舌头慢慢舔舐上面的糖衣,表现得像是一个乖巧的小孩。
青鹞按照脑子里罗列的清单,走遍集市,货比三家将东西买齐。
她没有忘记要帮银关婆婆带的东西,她走进一家冷清的医馆。
曾经镇上只有这一家医馆,但经过一阵涌入福镇的热潮,接连有四五家医馆开业,与他们丰富的药材货源相比,这家老店就显得没有什么竞争力,渐渐地便无人问津了。
青鹞伸手摇摇挂在门上的风铃,示意有顾客上门。
垂着脑袋的伙计立刻惊醒,顶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迎上前,“有什么需要……”
伙计揉揉眼睛,在看清来人之后露出惊喜的笑容,她拉起青鹞的手,语气雀跃:“青鹞,你总算是有空来找我玩了。”
每次打猎受伤,青鹞都是在这间医馆就医,一来二去便和医馆的人混熟了。
眼前的这位姑娘名叫稚衣,是清涧医馆的小伙计,也是老巫医收的徒弟,她和青鹞一样都是孤儿。
稚衣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从女树上掉下来的,她和祭女一样都是裔人,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姊妹。
裔人都是由专人抚养,在一个大大的、像宫殿一样的地方生活,等到他们长大,再将他们放回真正的人族社会。
人族社会对这些吃白食却毫无贡献的裔人,有着很大的怨气。
他们认为太初本就资源紧张,外部还有魑魅侵扰,王殿却要再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抚养异族。
坊间对裔人颇有微词。
所以,大部分裔人都会在离开保护地之后,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混迹在人群之中。
稚衣显然是没有这样的心计,她涉世未深,只是知足常乐,秉持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乐观态度。
“我来取一瓶瑶池水。”青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