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诞生于一片混沌之中,那一天,无数的山脉河流一齐掉入这个黑洞。
混沌中没有时间、没有秩序、没有昼夜之分,触目皆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被冰冷和孤寂包裹,无力挣脱。
山石黄土毫无章法地漂浮在黑暗中,飞禽走兽失去重心,互相攀附,无措地撕咬。
没有撕心裂肺的长啸哀鸣,世界失去了它的声音——
老树粗壮的树根张开,像是一群连着脑袋蠕动的长虫,僵硬枯槁的长尾失去了土地的束缚,转眼间就延伸出去,随机蜇杀一个幸存者。
一场血腥的绞杀,于悄然中开始,于无声中结束。
长虫再生出一条幼虫,迎来下一场绞杀。
没有供给呼吸的空气,就连破出的血液也不能正常流下,凝成一个个小血珠,飘散游走。
黑暗的世界突然有了一个光点,突兀地释放柔和的白光。
起初还是微弱的萤火,紧接着放大,放大,再放大——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破出水面,生灵发出了第一声呼喊。
沉寂的混沌有了声音,黑色的幕布正在坍塌,碎片化为一片齑粉。
天地有了分别,天际线和地平线向外无限延伸,从混沌中诞生了一个新的世界。
有人在下坠。
有一群人在下坠——
他们像初生的孩童,懵懂地望着这个陌生可怖的世界,如同渴望母亲的怀抱一样,望着天际线之上的光芒。
烈山氏最初的那位大祭司,高举一根古老的权杖,立于高山之巅。
他向创世之神女娲虔诚地祷告,献祭自己的血肉、灵魂,把自己变成了太阳。
在混沌的中心,开辟了一片新的家园。
大祭司给这片土地取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太初。
太初始于混沌,混沌终于太初。
先辈在那里建起了雄伟的王殿,烈山氏成为了混沌的新主人。
盘根错节的树根顷刻坠落,树身叶冠四分五裂,长虫们粘连的头颅被断开,落地便有了手脚——“魅”诞生了。
兽禽被撕咬掉的腐肉长出了眼睛和嘴巴,它们扭曲着丑陋的躯干站起来,流下的黑血拉出一条条黏腻的丝线,粘连在身上——“魑”诞生了。
魑魅生出了脑袋,却没有心智,看见什么就张大血淋淋的嘴巴,露出锋利细密的尖牙,细长的口器摆动,一口便吞噬掉它的食物。
人族建立了强大的结界,千年的征战,将魑魅屠杀殆尽,赶到了结界外。人族的版图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土地属于太初。
于是,王殿所在的地方换了一个新的名字——都城。
一个并不特别的名字,只是每一个王朝都会存在的地方名。
都城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太初的中心,在烈山氏族人心中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它非常庞大,占地面积足以建立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由四个大区域组成,王殿、城池、女娲崖和无尽之角。
——
除了无尽之角的那个小司卒,没人知道青鹞曾经到过都城。
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坐过驴车,骑过马匹,徒步越过高山,辗转多个地方,才抵达的无尽之角。
可是现在她坐在一条飞鱼上,眨眼间就已经看不见福镇了。
飞鱼身长百里,光是扇动的鱼鳍就有一整间树屋那么大,很像是古书上记载的神兽鲲。
青鹞越过鱼船高高的甲板,坐在鱼头上。
没有了船体结界的保护,锋利的迎面风刮过她的脸颊,但她并不在意,
她只是用手抓紧桅杆,眼眸垂下,俯视地上蚂蚁一样渺小的生灵。
原来这就是上等人眼中的世界,地上努力生活的平民,就像是匍匐在他们的脚下。
在他们看来,那些人既弱小又卑微,他们随手扔下的东西就能毁掉一群活生生的人,轻易造成一座山脉的崩塌。
青鹞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她闭上眼睛,不再向下望去。
长长的双麻花辫擦过她的肩头,在风的推动下,向后飘动。
丹鸢看着远处的背影,她当然知道青鹞坐在没有防护的飞鱼头上的行为很危险,但她并没有上前制止。
青鹞已经长大了,她没有资格再去用一个所谓姐姐的身份去教育她,她只是看着妹妹的背影出神。
无论青鹞在心里怎么鄙夷煅原,他依旧是一名合格的护卫,腰间时刻别着一柄长剑,一直站在丹鸢的身后,保证她的安全。
一个人默默看着另一个人的背影,她看着她,他看着她,三人形成一种诡异的局面。
……
因为青鹞此前挨家挨户去拜别,消耗了大量时间,飞鱼抵达都城时已经是黄昏了。
云层被太阳的余晖染成赤金色,火红的天际线在青鹞眼前,仿佛触手便可及。
她被诱惑着伸出手,还差一点就能够到了,她差一点就松开了握紧桅杆的手。
是月亮,她抬头看见了洁白的月亮,可是她怎么可能触到遥远的月亮呢?
青鹞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飞鱼的飞行高度渐渐下降,它越过城池的领空,落在一片空地上。
青鹞转身想要回到甲板上,目光忽地对上一双纤细的手,她抬眸,丹鸢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一起去看看我们在这里的家吧。”
丹鸢没有说“我们的家”,而是用了“我们在这里的家”,她们都不会忘记,那个小山村才是她们真正的家。
她们在都城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虽然远离繁华地带,但是有自己的小集市,将来生活在这里会很方便。
那是一座带着前后两个小院的宅子,宅子内部布局很简单,带有一个厨房、一间堂屋、三间厢房,和另外两间空置的屋子。
两扇大门紧闭,石阶上摆放着两个大红色的灯笼,灯芯冰冷,正待主人将它点燃。
丹鸢伸出手,煅原便从后面递上一个火折子。
她和青鹞一起点燃了灯芯。
丹鸢握着青鹞的手,拿着一根竹竿,挑起灯笼,挂在高门两边。
黑暗的巷子有了两盏灯,来时路有了指引的暖光。
房子的前主人似乎是务实主义,花园没用来种花,而是栽了许多农家菜,黄色的油菜花已经冒出了头。
小玄狐从青鹞的怀中窜出来,一溜烟儿躺到油菜花地里打滚,熟稔地为自己簪了一朵漂亮的小黄花。
丹鸢牵着青鹞来到属于她的房间,那是一间向南的屋子,有一扇大大的平开木窗。
她没有参与青鹞的成长,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自己的布置,心中很是忐忑。
她小心翼翼地问:“喜欢吗?”
其实青鹞对睡觉的地方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要留她一个人,怎么样她都可以接受。
她下意识想说都可以,但见到丹鸢期待的眼神,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她重重地点头,说:“我很喜欢,阿姐。”
丹鸢听到这个回答,如释重负舒出一口长气,她又带着青鹞去看了所有的房间,
她们之间的话要比在树屋时多了许多,气氛也没那么沉重了。
睡觉的时候姊妹俩还是挤在一张床上,还是同样的位置,小玄狐没有去自己的小窝,扑腾四条小短腿跳上床,睡在青鹞和丹鸢中间。
青鹞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她伸了一个懒腰,坐在床沿边有些怔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两边。
手掌下的床单冰冷,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掌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有些发麻。
她想动一动手腕,突然前方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你起来了?”
丹鸢站在门边,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眼眸里好像闪着星光。
青鹞没有回答,她下了床,走到丹鸢面前,“你去哪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问“你今天吃了什么”一样普通。可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对于她们两个来说都不平常。
青鹞越是表现得平淡,丹鸢越是不知所措。
她解释道:“我们初来此地,要和邻居们处好关系,所以我去给他们送了些自己做的糕点。”
像是急于证明,丹鸢将怀里的糕点递给青鹞,“你尝尝,很好吃的。”
青鹞看着手里的糕点,圆圆的,印着花边,很像山脚镇集市上售卖的圆饼。
她没有什么钱,就算攒了点铜板,也有很多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只能在每年的团圆节买上三块便宜的圆饼。
后来她能杀掉更凶猛的野兽了,赚的钱翻了好几倍,小玄狐也成为了她的家人,她就会在那一天多买一块圆饼。
青鹞咬了一口阿姐做的糕点,果然很甜。
丹鸢看着妹妹淡漠的表情,心仿佛被一双削瘦白骨的手揪起。
她伸出手,将青鹞额边的长发拨至耳后。
指腹抚到有些干枯发黄的碎发,她的手指顿了顿。
青鹞察觉到了丹鸢的异常,不解地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丹鸢摇摇头,手掌移到青鹞的头顶,揉乱她的头发。
“小时候你的头发都是我给你洗的,青鹞,今日再让阿姐为你洗一次吧。”
丹鸢提议要给青鹞洗头,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去后院的水井打水。
青鹞搬出一个凳子,坐在院落中,怀中抱着小玄狐,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的温度。
她一直对天上的月亮和太阳很好奇,它们日夜交替挂在天上,从来不会缺席,即便是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地上的人都清楚它们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