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中记载:“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淮南子》说:“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意思是天地之间有这样一棵巨树,树冠大到吸收一切光线,风吹过这里也失去声音,仙人神明通过它往返人神两界。建木的身影出现在各种神话传说之中,夏烛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见到这棵通天神树的真实模样。
可是建木其间既不见攀援的龙和长鸣的鸾鸟,也不是只在树冠长出弯曲的枝条盘绕成伞盖,垂落细软的树叶像黄蛇或者缨带。
只是一棵树一般,树一样,静静地扎根在大地上,除了体型巨大之外与普通的绿树别无二致。
她以为妖都会像那晚的山魈一样,不说奇形怪状至少看上去都有些人形,就连电影中关于外星生物的形象刻画也大多是顶着一颗大脑袋人形生物。于是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风枫。
“人?为什么要像人一样?”两人走了很久才走近树干,风枫扑了上去双臂展开贴住建木干枯河床一样的树皲,“建木才不喜欢像人,做棵树多好,世人都以为它伫立在此地千万年无趣又孤独,可它是一棵树呀,叶落归根,又根生蒂固,对于一棵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从前有人偷偷潜入风家寻找建木,他以为通过建木可以攀登而上直达九霄,见到高天上的主神,再不济建木的果实或者树根树皮吃了也能延年益寿。可当他看见传说中的神木只是一棵高大的普普通通的树之后失望得几乎掉下眼泪,他不敢相信春皇风家世代守护的妖神竟然毫无神迹。”
风枫将脸贴在树皮之上,她发间的装点的绿叶被挤压在缝隙之中,看起来像大树上长出一片柔软的苔藓。
“他想错了,建木护佑的从来都不是风家的人,他庇护的只有脚下这片土地而已。”
同它一样的,天生天养,万物生灵。
夏烛仿佛看见自己变成了那个偷偷潜入想借助神木之力的人,站在抬头望不见边际的树荫之下,面对着沉默不语的古老神祇羞愧到无处遁形。她突然明白了从风家人身上能感受到的无穷力量到底是什么,坚韧,自信,不屈,就是作为人类最基本的力量。
不是神族的后人,不是拥有常人无法企及力量的不明官。
只是人类。
所以她们依赖自然,更愿意靠着双手,更希望脚踏实地。
“不过建木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千万年之久了,对于它而言时间是永无止境的,所以它庇护之下的这片土地也就像沉睡了一样,很难发生其余的变化甚至百年只停留在一个季节。俺们靠着务农而生,太过于依赖四季的变化,离开这里又容易被人发现,所以还是得依靠一点建木的能力。”
“建木的能力?是指四季变换吗?”这里的气候与外界实在不同。
风枫对着她眨眨眼睛,右耳上的符钰闪烁发出透亮的暖光。
“阿烛,还记得俺之前跟你说的易帜吗?。”
她伸出双手轻轻抚上建木的树干,闭上眼睛,缓慢念出一段音调古老的咒语,似乎是别的语言,悠长而空灵,但夏烛竟能听懂它的意思。
“乾坤敕令,四灵下诏。”
“璇玑四指,斗柄回转。”
“金从革,木曲直,水润下,火炎上,土德中央为稼穑。”
“东九,南三,西七,北五。”
“承吾夙愿,四时八节易序而无愆。”
符钰的光芒一瞬暴涨,将建木旁边的两人的笼在其中,夏烛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右耳也在发烫,似乎被借去一线力量。
符光最盛之际,大地微颤,风枫睁开眼睛。
“玄璜入土!北龟司冬!”
最后一句咒文结束,狂风似九天之瀑从头顶倾泻而下,脚下的软草瞬间疯长,从脚踝处直窜到头顶,草尖爆开一朵朵烟花随即又枯萎凋零,花草再次倒伏在地化做丰润的肥料浸入地底,建木的树叶由绿变黄,轻易就被卷入风中在小范围内形成由枯叶组成的包围圈。
夏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耳边尽是呼啸,正在她想撑着树干稳定身形的时候,一切忽然陷入寂静,空气仿佛凝结,凌空的枯叶群慢慢散开,一片片以极慢极悠闲的速度落下,最终融入土壤。
草叶不长,花也不开了。
万籁俱寂,她闻出氧气里丰盈的水汽,一片晶莹的雪花从眼前落下。
身边的风枫开心地仰起头,雪开始落得很快,她的睫毛上已经沾了一些,衬得蜜色的眼睛更是明亮。
“瑞雪丰年,过个好节。”
夏烛听到她说。
建木成了枯树,大雪无处躲避,两人走到半途,地上的雪已经盖了厚厚一层,行路变得困难,来到枫林边缘的时候,夏烛的心快从嗓子眼跳出。倒不是因为累,而是易帜的余威还在身体里回荡。
好几月了,她总是因为种种从前未曾想象的事物而产生极端的兴奋,面上不显却只有自己知道藏在皮肤之下的血液早就被烧得沸腾。
她极其想要找到一种语言,一个词语来形容这种感受,但一直脑袋空空,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风雨雷电,树叶花草,书本之中从来无法感知,从前她狭隘地认为只要看遍足够多的书,呆在爷爷和她的小屋里也能认识整个世界。
风枫的辫子一晃一晃,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像一只长了绿毛的兔子,空气冷冽,天似乎变得又高又远,大雪正在洗去一切尘灰。夏烛埋着头跟在风枫身后,她藏在校服衣领里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热气钻了出来糊住眼镜,身后雪地上留下四排分开又交错的脚印。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半小时后,易帜结束的二人差不多快走到家了,伫立建木的雪地里,四排延进枫树林的脚印旁边静悄悄的多出了两列新的脚印,一只红眼乌鸦从枫林上空掠过,叫声回荡之间显得冬日更加清冷。
雪越下越大,两人兜了满头雪渣尖叫着朝家里跑,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碰见穿着黑色雨靴发梢濡湿带着青草味道的风眠,他提了个小桶,对着两人展示,几尾活鱼在里头扑腾,雪片掉进桶里先浮在水面然后被跳起来的小鱼拍进水底融为一体。
风眠说他一共钓了五条鱼,风枫争着抢夺做法的决定权,老妈喜欢红烧的,老爸喜欢清蒸的,老哥喜欢烤的,阿烛喜欢怎么样的呢?而她无论哪种做法都喜欢只好每人的都尝一尝啦。
大雪连着下了一天一夜,扑簌声在屋檐和房顶上也响了一天一夜,这会儿雪停了耳边没有缠绵的动静倒显得有些不习惯,直到壁炉里燃起火焰,火星毕剥,安心感随着上升的温度回到身体之中。
屋内温暖如春,欢声和笑语凝成浓稠的枫糖浆盛进烧出建木叶纹的小瓷罐里,有人挤在厨房准备着除夕夜的团圆饭,有人围在客厅吵吵嚷嚷要将电视换台,门口的碎花棉帘被掀起又放下,进进出出的人们端着家里制作的拿手好菜,随着进出的身影趁机钻进一些细碎的雪花,掉在地垫上湿漉漉地结成一团。
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将身体陷进柔软地像现烤面包一样的沙发里,静静看着自己的四肢慢慢融化然后流到地上流进毯子里和宝相花纹黏糊糊地长在一起。
风家人把夏烛当成了这场团聚的中心,没有给她机会看着自己的四肢融化,她对于这种热腾腾的关心有些不自在,总是在人群的围绕下偷红着一张小脸,但同时又感到兴奋,甚至开始享受这种不自在。短短几天,夏烛接触了比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的人,而这些人的脸都像一朵朵春花,身体也像丰茂的大树一样令人喜欢。
她高兴得多吃了好几碗饭,吃到胸口的位置也涨涨的满满的。
欢闹一直持续到凌晨,阿若表姐带着夏烛她们去雪地里放烟花,地疑明月夜,彩色的花火像雨点一样在高悬的月亮四周炸开,夏烛的脑袋晕乎乎的,也许是室内的温度有些高,也许是因为在起哄之下喝了一杯自酿的葡萄酒,总之脚下的雪变得异常软绵绵,让人有些站不稳。
她抬起头,在绚烂的烟花里找到了一样旧物,让她过于兴奋的大脑冷却了下来,一股酸涩的感觉充上她的鼻腔。
是月亮,天上有一轮孤零零但亮堂堂的月亮,这轮月亮她看过六千多次,六千多个夜晚她有自己或者爷爷。月亮始终将她的身影在乡下那条小路上照出随行的陪伴,这还是第一次她低头看不见影子,但身边多了好些吵闹的声音。
今夜万家灯火,势要同星河争争璀璨。
“阿烛阿烛!除夕夜对着烟花许愿尤其灵验哦!”这是风枫瞎编的,她听说夏烛没有吹过生日蜡烛,想必她很少对着火光诉说自己的心事愿望。
“像这样!跟俺一样!”她凑到夏烛身前伸出手捏住耳朵上的符钰闭上了眼睛,“俺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有肘子可以吃,希望全天下的小朋友都能吹上生日蜡烛!”说着又要拉哥哥也来一起许个愿望。
风眠无奈照着她的动作闭上了眼睛。
没有吹过蜡烛的夏烛大朋友被好心人风枫的虔诚愿望照拂,她也试着伸出手,捏住冰凉的符钰,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砰——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众人头顶炸响,散做流星带着大雨滂沱的气势划过夜空。
“这朵烟花这么响,阿烛,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风眠看向她,额发被夜风轻轻掀起,露出秀气的额头和映着漫天火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