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犽刚出生,母亲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如果她生的是个女孩还好,可偏偏是个能力微薄的残体,对外无关紧要,对内是多了一个只会张嘴吃饭的废物。
刚出生的嬴犽皮薄骨瘦像一只被雨浇透的鹌鹑,窝在母亲生产前准备好的温暖毯子里被锯嘴葫芦似的父亲抱在怀中。
男人双眼肿胀通红望着床上已经撒手人寰的妻子,一如既往说不出三言两语,就算心似浮萍漂泊无依,巨大的悲伤像洪水快要将他淹没,他仍旧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唯恐惊扰旁人。
嬴犽的父亲姓姬,可是连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出生在日月山上还是轩辕丘,没有相力还木讷寡言,从前在嬴犽母亲的庇护下还算偏安一隅,可是现在,老废物带着小废物,家族嫌弃又无亲朋好友照应,懦弱无能的男人甚至无法独自踏进人类的社会,拖油瓶四处碰壁,好在妻子从前的好友求情,施舍了父子俩一座徘徊在嬴家边缘的破屋子。
鹌鹑即使长大了也最多飞不过屋顶。而嬴犽既随了闷葫芦爹不爱说话,又因为天生残体张不开翅膀。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嬴家即便再凉薄也没打算让四肢健全的后代子孙落得个心智不健全的下场。
嬴犽还是照样跟着家族里的同龄小孩一起读书,当然了,残体基本只能跟残体为伍。也因为接触了更多的嬴家人,小小嬴犽明白了自己母亲身上拥有怎样神通广大,玄妙无穷的能力。因此家里唯一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在嬴犽心底最深处留下了一个眷恋滚烫的烙印。
同时,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同样的范畴。
残体的课堂上,只教些之乎者也做人的道理,广泛的天文地理和对世界的浅显认知,并不会涉及到太皞一族的御鸟奇法。于是妄图离素未谋面的母亲近一点的嬴犽只能抛弃刚学来的仁义道德去偷去窃,当然了他告诉自己,知识上的事情也许可以叫做争取。
每天天不亮,嬴犽就穿戴整齐披着晨露到家附近的林子里练御鸟口诀,可不管他如何起早摸黑夙兴夜寐,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只胖啾啾的麻雀能飞到他手心里,那也是母亲的坟墓冒了青烟。
虽然嘴笨又没有相力,但那时候的嬴犽还算天真烂漫。
在闹哄哄的课堂里当完有点孤僻的小哑巴,又回到家中对着大哑巴努力充当家庭的调和剂。烧水做饭打扫卫生,再将整日抱着母亲照片泫然流涕的男人拖到饭桌前。边吃饭边把今日外出所见一一向男人汇报,全然忘记了刚学的“食不言,寝不语”。
男人偶尔从悲伤痛苦中惊醒,记起自己似乎身为人父,披衣而起于夜色中将忙了一天刚刚睡下的儿子抓了起来。
嬴犽睡眼惺忪,头昏脑胀,今早起床在床头磕到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夜凉如水,父亲的话就像一首呕哑嘲哳的催眠曲打着安抚的名号硬生生挤进他的耳朵。
他教他出门在外一定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你爹我一辈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就是为了能在这个精英天才遍地走的世界里安然独活,你作为我的儿子,必然也得践行此番生存之道。
嬴犽困得摇头晃脑,可他从来都是一个听话的乖宝宝,强撑着意志冲男人点点头,努力勾起嘴角试图展开一个让人放心的笑。
这样男人才能长舒一口气,安心地躺回被窝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
顶着黑眼圈早起的嬴犽依旧记得父亲说过的话,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即使谨言慎行,他依旧是别人眼里那个最大的麻烦。
同为残体本应该惺惺相惜,可嬴犽的同学们似乎并不这样认为。圣贤书日夜诵读,懂得的道理越多,就越是善于发现身边的不同和差异。
据他们长期以来的观察,嬴犽此人颇为特殊,他没有妈妈,那就意味着没有靠山,在太皞无立足之地。并且不知道在哪里听说,嬴犽的妈妈是在生他的当天去世的。
秉持动物世界千万年的进化目的是绝不使自身处于食物链最底层的原则,原本身为残体就低人一头的同窗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更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嬴犽,作为他们找回自信的关键转机。
几个毛头小子在某一天放学之后将赶回家做饭的嬴犽堵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嬴犽的必经之路,必然是一天鲜少有人路过的小道。
上有亲娘,下有姐妹,这些小子在族内的生活可谓是风生水起,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和吃不饱饭还要干一堆活得嬴犽相比,简直是就是石头碰上鸡蛋。
但是嬴犽不卑不亢,嘴里念叨着“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然后被一拳揍了个鼻青脸肿,倒在地上眼冒金星。
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觉得害怕和痛苦。
直到那群王八蛋小子笑嘻嘻地指着爬不起来的嬴犽,说他妈妈一定是因为生了个废物才被活活气死的,否则怎么会爹也不疼,没人关爱。
刚刚揍在脸上的那一拳微不足道,顶多是口腔内的软肉撞到了牙齿上,破了些皮,流了些血,他平时出门练口诀,在家干活,总有受伤比这重的时候。可是这句不痛不痒轻飘飘的话却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顺着他最薄弱的地方一寸寸地融烫,直至烧灼了那一颗尚未长全几窍的心脏。
原来是这样的吗?
嬴犽想,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所以妈妈才不愿意多抱抱他,早早离开了人间去到了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所以父亲才终日魂不守舍,从不关心他的学习,更不会问他痛不痛,饿不饿。
她一定对他的出生感到厌恶,所以才舍得切断血脉的链接,将他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上。
一时间,幼年懵懂生出的困惑和启蒙之时解不开的难题,尽数在此刻通达八方。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十分合理的解释,合理到他竟然就这么欣然接受。
揍他的人嘻嘻哈哈地四散离去,他们还拥有一个始终等待在某个地方,被教科书称之为“家”的地方。明白了一切的嬴犽枯坐在跌倒的位置,手掌心的擦伤还有脸上的肿胀开始后知后觉地疼起来,连感官也如此的迟钝,就像他这么久了才明白所有一样。
直到乌云滚滚盖在头上,雨点将地面的尘土溅成泥浆,他才硬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远远看见那个沉默的男人拢着衣服站在屋檐下等他,待嬴犽走进了看清他身上的伤,男人皱起眉头,气息虚浮地指摘他不应该贪玩晚回家,否则也不会像这样弄破衣服浑身脏兮兮的模样。
嬴犽的脸上有几道灰色的污迹,从眼睛下方一直延伸到下巴上。他呆呆地抹了抹脸,扔下书包,进了厨房。
由于神思不定,灶火燎到了手心的擦伤,他想到男人说过可以用草木灰治疗伤口,于是等做完了饭,就将手伸进了冷却的炉火中,一直挨到后半夜才从家里翻找出纱布替自己缠上。
时值步入酷暑盛夏,等那股难闻的腐败气息再也掩藏不住,剥掉手上一层层的纱布,最里面已经被脓液浸透。
嬴犽站在窗下将伤手举起对准月光,难闻丑陋,和他这个人一样。鬼使神差,他忍着疼痛念起那段不被允许经由残体口中的决法。
“相始降气,妙化为形。”
“符召百禽,洞鉴幽冥。”
四野寂寥,夜鸮唱过几声,暑气凝滞不散,像他手心里横生的腐肉,和淤堵在胸口的愁结。正当他以为会像从前千百次那样无疾而终,一只个头异常的红眼乌鸦收起宽阔的羽翼停在了窗边。
嬴犽一口气提在喉咙,不敢吐也不敢咽,一人一鸟就这么对视着。乌鸦天真地歪着头盯着屋内的半大孩子,双瞳闪烁,红白相替。
它孩童似得往前跳了两步,贴近嬴犽支起来的手臂,尖锐的喙步猛扎进手心那团腐肉之中,钻心的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但是嬴犽却不敢收手,他死死捏着自己的手腕,直到感觉不到手腕以上的存在,生怕自己只要一松手,这只第一次为他而来的鸟就会振翅飞走。
月下的乌鸦叼着一截嬴犽的掌心肉,头稍稍一仰,腐肉就滑进了它细窄的咽喉。它似乎很满意,歪着头打量着面色如纱的嬴犽,黑羽在月光下浮翠流丹,缓缓淌出一段异彩。
红眼乌鸦仰头发出短促怪异的叫声,接着宁静的夜空下就响起了翅膀扑朔的声音,第二只,第三只乌鸦纷纷落在了嬴犽的窗边。
它们如饥似渴却又井然有序地啄着他手心里的肉,每一下撕筋裂皮,都像是对他执着的肯定。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湿透衣裳,使他双眼迷离看不清月光,神经抽搐直到痛苦变成麻木,最后又成为一种对自己的存在前所未有的笃定,他将嘴唇咬破,鲜血却汇集在嘴角似乎是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
如果妈妈此刻正在天边看着,一定会为他开心的吧。
他只会遗憾这一天没有再早一点到来,如果带着腐败流脓的断手出生,漫天的黑鸦停在房顶,她也许就不会伤心生气,也许会用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头顶,也许从此不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