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只手,换取了号召乌鸦的能力。身为残体要想在这个世界顺畅通行,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
嬴犽带着只剩白骨的右手和鸦群找到了当日欺负过他的人,他只是想炫耀炫耀,没错,就是这个词。不是报复,也不是要将受到的委屈还回去,只是想给那群人瞧瞧,残体也可以御鸟了,他过世的妈妈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可是对方明显猜错了嬴犽的来意,面对一个脸色苍白阴郁,眼底浓到化不开阴霾,露出森然白骨的孤僻小孩,一些想象中的恐怖画面在大脑里重播不停。男孩们先是大惊失色跪地求饶,接着从小就会察言观色的他们很快就看出了嬴犽并没有报仇的意思,便转变了态度,从试探到再次出手只花了短短几分钟。
他们大笑着朝嬴犽和他的乌鸦扔出石头,骂他是个蠢货,没有嬴犽的命令,小鸟们只会躲避而不会出手。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砸在了他的额角,不过对于疼痛他早就司空见惯。那感觉无法吓退他,却能让一个只吃了一顿薄饭的小孩晕倒在地。
他仰面躺在地上,那只个头最大的红眼乌鸦乖乖地站在他耳朵旁边,用尖锐的喙部轻啄他的脸颊。
嬴犽想不明白,为什么拥有相力了却还是不被喜欢。他不过是想学校吃午饭的时候,可以和他们坐在一起。
无数条翠青一般的藤蔓从草丛里面钻出,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上了几个坏孩子的手脚,收缩捆绑,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原地,像几块木讷的桩子。
男孩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滞痴傻,嘴巴大张,由于惊吓过度而急促地喘着粗气。
“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慌张地大叫着。
嬴犽在彻底晕过去前,看到的是一头红发的天使,摆着正义凛然姿势携带耀眼夺目的光芒从天而降。
少皞和太皞两族做了万年的邻居,因此嬴犽和男人的家说是在嬴家的边缘实际上是在两族的交界处。
最近总有一群不知名的强盗小鸟,竟然穿过了老妈布置的结界把她种在树林里的浆果给吃了个精光。
风枫已经在这里蹲守好几天了,今天终于发现了鸟群的踪迹,一路追来,势必要惩罚这些尖嘴小贼。
可她碰巧遇到了以多欺少的场面,心怀浩然正气的风枫大人,最见不得以强凌弱,以众暴寡。那个晕倒在地的男孩看上去瘦弱不堪,无论他们之间有何矛盾也应该用君子的方式去解决。
“呔!一群黄口小儿!安敢在此仗势欺人!让俺看见了定要叫你们屁股开花哭爹找妈!”风枫单手叉腰,两指并拢如剑,横眉竖眼,怒目圆瞪,气沉丹田,心中想象张翼德是如何当阳桥吓退百万兵。
几个小孩虽然被天降奇兵吓得两股战战,但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姐妹,荡然无存的气势又冒出一点火星。
“你是谁!敢管我们嬴家的事!”
小小枫见几人居然还敢回嘴,左右手交换架势,脚下四方步来去生风,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枪出如龙”什么“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唬得几个手脚受限的孩子一愣一愣的。
只见四方又蛇形出几条绿色的藤蔓,像眼镜蛇一般直立起上半身,在几人面前摇摇晃晃,待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藤条做鞭,啪啪打在了屁股上。
“叫你们还敢欺负人!”
“错了错了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见他们态度诚恳,大鼻涕快流进嘴里,风枫这才嫌弃地收了藤蔓,看着几人捂着屁股连滚带爬地跑了。
她走到晕倒的嬴犽身边,看了一眼旁边呆呆的黑色小鸟。
“小乌鸦?你是谁家的孩子?”
嬴犽伤得不重,但满脸鲜血,加之他露出来的白骨手臂,风枫自己也不敢处理,只好将他裹在藤蔓中拖回了风家。
风叶帮忙找了医生,将孩子送去了村里的医院,又因为那只跟屁虫一样的小鸟,判断出嬴犽的身份,派人去嬴家报了信。而风枫则是一直守在嬴犽的身边。
她这个人一贯有始有终,帮人帮到底,就像前些天下雨在草丛里救回来的小猫,她也是这样,整日整夜的守在小猫身边。
尽管小家伙吃饱喝足毛皮干燥后又去追逐自由了。
医生说嬴犽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营养不良发烧晕倒了。只不过她也无法判定,小孩这只枯竭的右手是因何造成的。
风枫撑着下巴趴在嬴犽的床边,看他在梦魇里抽泣颤抖,就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小草,风刀霜剑硬撑着秋冬。她朝医院窗外望了一眼,生机勃勃的原野尽头盛大的落日正在无声地注视一切,夕阳照在他孱弱透明的皮肤上,风枫一拍大腿,之前总觉得嬴犽看起来怪怪的,可就是怎么都说不上来。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嬴犽身上奇怪的点在于一种淡薄的贫瘠感,爱在天地间奔跑的自然之子,对于一片贫瘠的土地,很难不生出怜爱的心。
于是她跑出医院,跑到外面的田埂上,摘了一朵被夕阳晒得发烫的小雏菊,回到嬴犽的床边,挽成一只小小的指环,轻轻替他带上。
等他醒了,她要告诉他,世界不会永远又冷又孤单,只需要静静等待一个春天的到来。
*
黛芙妮讲起嬴犽“小时候”和别人打架,先是哈哈大笑,接着又笑出了眼泪,咬牙切齿地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说这帮小兔崽子欺负她儿子,让她给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么大了还是见到黛芙妮就屁滚尿流。
她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抹了抹脸,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中一股子糊味。
“哎呀我的蘑菇汤!”
说完将相册塞到风枫怀里奔向了厨房。
众人围坐在餐桌旁,夕阳开始给万物染色,放眼望去金灿灿的一片。可爱的花卉陶罐里盛着蘑菇浓汤,汤面上冉冉飘出金色的烟缕。
夏烛隔着腾腾热气看着大家的脸庞,很难不去描绘一个“家”的模样。从前夏天的每一个傍晚,她也是这样和爷爷坐在窗下的小方桌上。
热气腾腾,金灿灿又明晃晃。
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嬴犽,发现他脱掉了宽大的长袍,身后的翅膀乖乖收在一起,刘海撩到一边露出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替他盛汤的黛芙妮。
也许他也在脑海中想过,画面会不会和此刻重合。
蘑菇浓汤又香又暖,巨型的沼泽面包比星旅树台的不知道好吃多少倍,培根粒油滋滋的和小西苔一起盐烤,夏烛满足地眯起眼睛,短暂的幻想留在这个世界还真不错。
嬴惑不知道为什么,总能看透她脑子里想的东西,然后及时浇下冷水将她拉回现实。
“怎么了?觉得这里还挺好的是吧?要抛弃现实里的一切留下吗?你这叫助纣为虐。”
夏烛耷拉着眼皮,没有给他任何眼神。
“难道想也有罪?”
“简单想一想当然不会怎么样,可是你忘了?这些魍魉梦境可都是想出来的。想得太深就变成了执念。”
夏烛怔住,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风叶的时候,她说的那句话。
欲念越深越会吸引天生相,从而两两融合像是蝴蝶结茧或者滚雪球一样缔造出魍魉梦境。而这群神族后人本就身负相力,通过血脉相承。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第一个将梦境中斩魉后得到的石头称作天生相的是谁呢?是九天之上那位从未现身的主神吗?
当然,主神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那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天生相和欲念,谁为主谁为客?谁是因谁是果?
夏烛从来认为单一的耳听和眼见都算不得数,实践才能出真知,事实这两个字残酷而不可动摇,地位之高,影响之大,必须得亲身验证,才能当作准绳矩矱。
只是现在,她连自己的来路都谈不明白,更没有能拿去验证真相的资本,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总有一天会了解一切。
姬无愁没有忘记手里的任务,她向黛芙妮询问了天问鸟的位置。
“天问鸟?从村口出去一路往北的盐湖沼泽,就是它的栖息地,那可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啊,不过,你们找天问鸟做什么?”送到嘴边的汤勺停住,她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嬴犽躲闪的目光上。
“啊哈,儿子出息了,也想当当勇者救救公主是吗!我说真的,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去中土大河参加骑士考核,只不过后来遇到了你那个短命的老爸,不过主要是因为有了你…”她拍拍嬴犽的肩膀,“欸欸欸,你可别自作多情,你妈妈我呀,不是被你牵绊住了脚步,而是年轻人通常都靠梦想前进着。”
她紧紧盯着嬴犽的眼睛。
“你知道吗?在那个美好的时刻,我的梦想悄然发生了变化,这个世界得允许任何人改变的,也允许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梦想存在。”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是一种有增效的魔法,嬴犽呆呆的脸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黛芙妮认为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于是放开按在他肩头的手,重新捡起盘中的汤勺,将美味的蘑菇汤送进嘴里,脸上露出夸张幸福的微笑。
“好男儿和好女儿都志在四方!妈妈等着你们将公主救回来,请她到家里做客,再做一次美味蘑菇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