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足陷进泥潭,
脑袋没入昏暗,
人啊,你境况悲惨,何等教人哀叹!
怀疑使你发蔫,
疾病使你心烦。
......
所有魂,都存续到永远,
每个魂,最终都要完全——
成为灵肉交织的雾团。
戴上孪生假面,
尽享温柔幽欢,
不知足厌。”
......
死亡之主克兰沃的祷词传来。每一个词,每一个音节沉重又悲伤,就像死亡本身。
神殿正中间,是两个侦察兵的尸体。
被强行吸食灵魂后,这些尸体都腐烂得很快。士兵们将它们全身用细麻绳捆起来,才不至于在运输途中散架。
它们脸部肿胀,眼球突出,几乎没有人形。
神殿内部上下纵深,臭味很难散出去,腐烂的味道压在里面,越积越重。尽管心怀尊敬,但还是有几个士兵捂住了鼻子。
凯兰跪在神像之下。
回深水城后,她以最快速度处理好事项——运回尸体,整理战场,将狐狸押进地牢等候问审,处理伤口。
但跪在神像下的这一刻,她的思绪突然凝滞了。
她的手臂受伤严重,深红色的血浸满纱布,但她一无所知。甚至在清理伤口、刮除受感染的腐肉时,她都没用麻药。
此刻,疼痛是她的救赎。
-
凯兰的思绪飘到几年前。
那是DR1363年,训练场新进了一批新兵,他们都是从城中招募的年轻男女。
考核一结束,凯兰就照例迎接新兵。她每年都这样做,成了一种习惯。
但1363年有点不一样。
在一众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大家都低着头,不敢看凯兰。可有一个声音高得出奇,一个男孩伸出人群,雀跃地对自己呐喊——
“凯兰骑士!我终于能成为你的手下了!”
......
男孩的成绩并不突出。
他家在深水城中经营一家店铺,贩卖甜品,烘焙品和最便宜的烤干面包。家人把他当作下一个店铺老板来培养,或者希望他入职学校,成为一名有学问的教师。
可惜,男孩两个都不沾边。
他不对经营商铺感兴趣,也不对书籍感兴趣。他从小就听伯爵利因征服深水城的故事长大,在伯爵身边,有一位传奇的凯兰骑士。
他希望成为一名士兵,一名凯兰麾下的士兵。
他到14岁之后才自学搏击,训练太晚,又天赋不够。尽管拼尽全力,却只拿到中游的考核成绩,但胜在灵敏度高,警觉性强,和突出的视力范围,他被任命为侦察兵。
入职当天,店铺里的所有面包以3折出售。
3是男孩的幸运数字,家人们希望这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可现在......
命运开了一个恶毒的笑话。
他面目全非,骨架松散地躺在这里。他不像一个人,更像一团肉。
死亡。
又是死亡。
凯兰是一名战士,还是一名专职死亡神明的圣武士。她对这个词语很熟悉。
对于战士来说——
死亡是数字,是证据,是指向每一场犯罪的线索。是每一次战争的必然结果。
她从没见过不死人的战争。哪怕伤亡再小。
对于圣武士来说——
死亡是必经之路,也是克兰沃的训导。此时深夜,神殿中的教义在烛火中闪烁:“死中无诳语,死中无遮掩,死中无混乱。”
祂会引领灵魂去另一个世界。
可是......
凯兰的思路突然打了一个结。
教义中说,因战争、疾病、意外、械斗死亡的灵魂将被一视同仁,共同进入克兰沃的领域,去往下一世界。
可它没说灵魂被吃掉该怎么办。
死亡之所以令人平静,是因为它被承诺“不是终点”。死后还有灵魂,还有另一个世界,所以人们安心接受了死亡。
可如果死亡是“终点”呢?
人死之后,只会掉进一片虚无,一片没人知道空荡荡的荒原,没有意识,也没有时间。
到那时,死亡只会引起恐慌。
凯兰怀疑,灵魂被异神吃掉并消化完后,就无法进入克兰沃的领地了。但能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
教义没说,神使没说,连圣武士的誓词上也没说。
只有空白。
此时,祷词已经结束。
在表达完对神明的赞美、对命运的感谢后,终焉渡者入场,他们是沟通生死的桥梁,对死人说完最后的诫语,尸体就要下土安葬了。
这项仪式只能在死后三天内进行。
据说,任何人死后,灵魂都会在体内停留一段时间。三天过后,灵魂离体,这时终焉渡者再祝福已经没用了。
凯兰看着眼前一幕,有点荒诞。
这两具尸体的灵魂已经没了,终焉渡者对着两具空壳在做什么?
意义早就不在了。
是抚慰人心,还是堵住嘴巴?
凯兰迷茫地笑了一下。连这种问题,她都没有答案。
......
神殿总是做得很深,抬头一望,就能看见高耸的穹顶。每到节日,礼歌一唱,就会形成一道回声涡流。
据说,这种层层反复的歌声最接近神明。
不止于此,神殿里的设计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让人们更接近神明的存在。
刻意加工的镂空顶端,让光线汇聚一处——每当人们礼拜,献祭,这光芒就落在自己身上,如同神明的祝福。
整座神殿就是一个“放大器”,放大你的全部感官。
此刻也不例外。
终焉渡者对两个死者说话,他的嗓音又哀戚,又沙哑,就像从墓堆里挖出来的。声音灌进每一个人的耳朵,令人想吐。
也许是腐败的尸体太难闻,也许是回声效应,也许......更简单一点,自己的手臂正在腐烂,凯兰感觉眼前失焦,有点发热。
她只好退出神殿,回到卧室。
她待不下去了。
-
凯兰的卧室位于城堡中部,打开窗子,就能正对阿格哈荣的雕像。她拒绝了所有护送的请求,今晚她需要独处。
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
身体不适,情绪低落,从来不是她拖延工作的原因。
凯兰喝下一整杯茶水,这起码能维持四个小时,足够她工作一夜了。她打开纱布......果然,最上面一层肉已经泛白,流出黄脓,她被感染了。
她用裁纸刀迅速切掉腐肉。
再洒上一层药粉,盖紧。止完血后,凯兰开始整理近期的工作内容。
首先,是昏睡蜘蛛。
之前追踪的15个逃犯都被抓捕归案,和欢愉庭院的面容对得上。他们声称受到卓尔胁迫,可从审讯笔记来看,他们一直具有自主意识,辩驳不予成立。
他们很快会被送进地牢,等待审判——流放或长达十年的囚禁。
其次,是狱卒狐狸。
一进深水城,凯兰就下令逮捕狐狸,没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她痛恨这种小人——借刀杀人,利用无辜。
可狐狸的身份太特殊了。
他是跟随伯爵利因的第一批士兵,20年前,他在攻占深水城的战役中做出了很大贡献。但他不学无术,先后经历四个职位,都以被告发结束。
他唯一的优点就是残忍。
几乎丧失人性的残忍。对他而言,杀戮更像是一种日常行为,和吃饭、喝水、排泄摆在同一次序。
这种人在战争时期是一把好刀,又快又利地刺向敌人。但当城市攻占完毕,一切尘埃落定,战争生活向日常生活转变时,就有点难办了。
伯爵利因想了一会,决定把他分到地牢。
在和平年代,唯一和杀戮沾得上边的就是刑讯了。
之前狐狸一直没动静。大家都以为,他大概老了,或者他终于从刑讯生涯中找到了释放精力的办法。
但没料到他想推翻统治。
相处多年,凯兰对狐狸无比了解——他就是一只疯掉的野狗。只有本能,没有大脑。凭他一个人,是绝不会有这种野心的。
狐狸背后一定还有个暗中策划者。
而狐狸之所以答应参与,原因很简单:他太想念战争的滋味了。杀人,抢劫,夺宝......对于其他人而言,战争是手段。对狐狸而言,战争是目的。
凯兰用笔尖敲敲脑袋,有点头疼。
关键就在于这个“暗中策划者”,她没有任何头绪,也没有可怀疑的对象。伯爵利因执政多年,从没有第二个类似的情况发生。
“叩,叩。”
门被敲响了,一个脸生的侍者送来一封信。
瑟希在信里提供了关键的情报:废弃小巷,绿色雕花大门,门牌713号,占地面积约70平米。
每一个信息都很宽泛。
但合起来,能满足全部条件的房子可不多。凯兰立刻发布命令,让士兵全城搜索,早8点前进行,避免对方察觉。
废弃小巷......听起来像西边。那里治安松懈,犯罪率很高。
凯兰抬笔,在地图西侧重重画了一个圈。
“扑腾——扑腾——”
窗外传来一阵动静。
等凯兰从羊皮卷中抬头去看时,只捕捉到一道黑影。渡鸦的速度极快,它从凯兰的窗户擦身闪过,飞快地转了个弯。
果然。
凯兰望向城堡左翼,瑟希的房间还亮着。
又是一个秘密。
凯兰想,她很好奇,深水城堡布满了结界,平时连一只蚊虫都飞不进来,渡鸦是怎么穿梭自如的?
瑟希总是有很多秘密:
刻意隐瞒部分审讯信息,和渡鸦的往来,还有......死亡尖刺多出的毒液能力,和蜘蛛母神一模一样。
但凯兰放下窗帘,没有去追究。
凯兰的原则始终不变:她只惩罚犯下实罪之人。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她没必要苛责每一个人的求生手段。
“晚安,瑟希。”她对着城堡左翼的方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