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婚期,崔雪朝的宫礼学得差不多了,礼部遣派来的嬷嬷最后确认一次流程,规矩地拜别:“娘娘行慎,样样照着礼数,小人再无旁的要教。”
“辛劳嬷嬷。”
示意万姑姑打赏,等人下廊离去,避到寝居更换袆衣大冠。
六月晌夏,家下的蒙顶石花开得旺盛,秦妈妈晒制了些,最鲜嫩的挑选出来灌以面浆水煮沸盛出,拌上酥乳和碧梨鲜,清爽又饱腹。
廊下大树支起秋千架,跟前有高蓬帐顶,池塘边的凉风透纱拂面,一边吃着欢食一边遐闲地听阿屏和宫人们说着三房娇娘回门那日的趣事。
正说起娇娘下马车,是被赵家二公子掐腰抱下时,府下管家阿伯进来回话。
管家阿伯:“那物件小人亲眼看过,的确是大姑娘当年及笄礼时,夫人亲手簪佩的白玉兰花样,就连中间那朵上的裂痕,小人也都核验过。只是...”
“只是那东西流进了不体面的场合,在春花秋月的一琴娘手中。小人几番提价,昨日提至百两金,那人不识抬举,说宁肯砸碎听个响儿高兴,也绝不会卖!”
“什么不会卖?我看是那琴娘见您几番前去,坐地起价罢了!”阿屏不高兴道,“您难道没跟她提簪子的原主是当今皇后娘娘?”
管家阿伯哎呦道一声小祖宗,“皇后娘娘的名头哪是随便就能搬出来嚇人的!春花秋月本就是风月场所,里头鱼龙混杂,娇客们为造声名什么话都能编造出来,没得漏了皇后娘娘的名头,东西拿不回来不说,还由着人家踩在脚下当阶梯。”
崔雪朝知晓管家已经尽力,并未为难。
自她归京,花了不少精力寻回当家崔家旧物,十之八九或人情或重金都收的差不多了。
及笄礼的那只白玉兰头簪并不名贵,只是母亲亲手绘制的花样交由工匠打造,侧罅的圆珠是母亲成亲头冠上的顶珠,寓意非凡。
寻不到罢了,既有了音信,旧物存情,不想让它抿于外界。
“可曾与那琴娘说了簪子是母亲赠予女儿的爱物?”
管家点头:“那琴娘说东西是她当年入春花秋月时买的第一件首饰,这么多年伴着,见证诸多。她体谅原主的不舍,也想让原主也念念她的情深。”
崔雪朝想想,进到寝居琴匣取出一卷白纸交给管家:“她既卖艺,想来看得懂琴谱。与她看看这个,若她瞧得上,可作为出手簪子的赠物送她。”
管家神情微松,说这回应能成事。
翌日他又到了喜腊院,说辜负娘娘期望。
“琴娘说谱子是好,她也愿意出手。只是她说自己琴艺疏浅,不想让春花秋月的其他琴师偷艺,若写谱子的人能教她一回,便肯割爱。”
也在情理之中。
崔雪朝点头,“寻上一处妥帖地方......”
管家为难:“您有所不知,这春花秋月规矩严苛,凡是艺者,除非得楼主恩准,终身不得踏出楼内半步。如有违逆,便遭酷刑惩戒。”
万姑姑:“难不成要让娘娘金尊玉体去那等糟污之地?!”
管家摇头。
原是那春花秋月与寻常狎妓吃花酒的地方不同,占地颇广,楼内建设容囊甚繁,以廊桥河苑相连,东西南北四座分楼。
雅客与荤俗并举,其间甚至有两条外物巷,胡部泼辣热情的漩舞盛会,南边水线的杂耍猴戏喷火钻圈...
“望京有名的食楼—香积堂就在春花秋月的秋字苑,望京中不少高门女眷常三五相邀同去品鉴。”
提及香积堂,万姑姑稍松神情。
阿屏也两眼放亮:“香积堂原在那里!娘娘最爱吃他家的蟹酿橙和软兜掐丝饼!”
崔雪朝唤一声贺功。
廊下的贺大统领早就听见堂内热闹的话语,进门拱手,“娘娘只管出行,护卫一事可放心交由微臣。”
“切记不可招摇,低调行事,见了琴娘就返程。”
贺功:“微臣遵命!”
他自廊下离去,领着人安排明日娘娘出行的一切事宜,最关键是务必通禀告知于宫内的陛下。
屋内阿屏抚掌笑起来:“打归京来,娘娘很少出门。过些时候进宫,又不知何时有机会才能出宫。娘娘,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胡部的旋舞呢。听秦妈妈说,跳旋舞的舞姬腰肢软,身上就几块巴掌大的布料,一转起来,围看的客人哗啦哗啦不要命地撒铜板!!!”一只舞那得赚多少银子呐!
万姑姑不好当着皇后的面谴阿屏的不端庄,等到只有两人才冷起脸训话:“娘娘尊于中宫,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你是一等贴身宫女,更应该谨言慎行!”
阿屏乖乖点头,说小人记下了。
待万姑姑转身,心说她家姑娘将来困在宫里,就跟那被捆了翅膀的漂亮鸟似的,总是让大姑娘稳重端庄,闷得人讷讷的,多糟心啊!
即便贺功再三作保不会出差错,万姑姑依旧担忧不已,直到贺功说宫里陛下放了话,只叫娘娘玩得开心,她才不再多说。
翌日晌后,崔雪朝饱饱睡个午觉,换过素雅轻简的菱纱裙,戴上一副长垂至膝前的幕篱,趁着太阳斜落,坐上低调的马车。
一路穿街过巷,阿屏在万姑姑严防死守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地不曾撩起车帘往外看。
只是热闹繁熠的各种声音透过车窗,心里激动溢于言表。
终于,马车停了。
贺功:“姑娘,到春花秋月了。”
崔雪朝顺着搀扶而下,不及细看,一道机灵的人影直奔而来:“贵客临门,真乃大幸!不知您几位来春花秋月是赏景听曲还是吃宴品酒?”
崔府管家说与人有约,报了一个楼间号。
厮者啊的一声,“原来是跟花苑的素琴娘子有约。您几位这边请。”
一边引路在前,一边告罪:“素琴娘子今日本暇休,不巧来了一位常客点了她的琴,眼下正在客人厢里做陪,少不得要几位贵客稍待片刻。”
这话立时引来贺功和管家的不满。
厮者很有经验:“您几位别急,素琴娘子吩咐小人,几位先在雅堂稍坐,近日香积堂新研发的几样清肴,还有杯莫停的藏家启了窖藏五年的瓮头春,那可是打前朝时就风靡京都的好酒,难得一遇,贵客不妨尝尝?”
稍待之间安排的净是高标的消遣。
入间坐定,见八幅屏风隔出两个清净处,贺功有些不满:“姑娘,微...小人去寻厮者换间僻静处。”
崔雪朝说不必了,这间虽被一道屏风分作两处款待人的地方,彼此并不干扰,胜在隔窗眺尽楼内所有风景,大而红装的高台白衫琵琶娘沉浸弹奏的神情一览无余。
“客随主便,你们也不用太过拘谨。”
不一会儿四五个厮者顶着宽盘进来,一摆满满十来个盘,样样精致,其中一道素蒸音声部,不过方寸大,汉阳造玉的盘上六个绘彩面人,琵琶古筝击鼓编钟,活灵活现到可以入画的程度。
“天爷,这东西竟然是用面做的!”
阿屏瞪大眼睛:“这要是让秦妈妈见了,非得去后厨跟人家拜师学艺!”
万姑姑亦是惊叹,宫中聚齐天下荟萃,但民间总有奇人。
“这道桃花饭瞧着比宫里的还要细致。”
总之不算慢待。
崔雪朝招呼厮者另摆置了一桌小食案,贺功推脱不得,恍大一个踞坐在阿屏身边,像座小山,动筷时很有君子风,下筷时却无愧武将出身,一盘蟹黄毕罗,两口就吃光了。
阿屏:“!...你怎么不给我留点?”
贺功理不直气壮:“我当差要紧,吃得快些,等会儿要去站岗呢!”
无耻。
阿屏心里嘀咕趁着琴娘没到,扎着脑袋下筷胡塞一通。
正含糊着让贺功给自己留一口乳酥盏,突有厮者话音,几人顿住竖起耳朵,只听屏风那头来了客人。
贺功再不敢贪吃,挎刀而起,高高的一个站在屏风处,依稀瞧见那头只一人,暂无隐患,与卷帘门外的同僚使个眼色,
“一个四十来岁的酒客。”
同僚探查回禀道。
吃过佳肴,高台上的琵琶娘退下,片刻后激昂躁动的鼓乐齐鸣,楼内高处的灯台熄了好些,只舞台亮如白昼,一伍美丽娇艳的胡部舞姬款步入场。
阿屏哇偶一声,“姑娘您瞧最前头那个,真的跟秦妈妈说的一模一样,只有两块布料!她不冷吗?”
贺功垂眸,见那领头舞姬细细的红绳悬着两块眼睛大的布挡在要紧处,走动间重峦叠嶂惊险刺激,台下的吆喝声震得人耳鸣。
不过他不似那群看客般留恋,先斜一眼板芽菜身材的阿屏,继而尽责地站岗。
纸醉金迷间,门上来了人。
女子楼间琴娘穿戴,轻纱罩面,妙目倩兮,身后跟着抱琴的一名琴侍,垂着脑袋瞧不真切五官,轮廓秀致,并不稀奇。
贺功朝内回禀,引人进去,崔府管家互为引荐。
素琴娘子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般倨傲,很亲和。阿屏和万姑姑立起肃穆,恭敬地站在屏风一侧伺候。
既是以琴谱为引,免不得要素手弹上几下。
琴侍促步过来,崔雪朝套上指套,道一句有劳,一抬眸,看清这琴侍的脸,有些愣怔。
“姑娘要弹哪一曲试琴?”
记忆回旋,少时技艺小有所成,她请人给辜家送信,邀辜家兄妹于幽昙盛开之夜赏脸。
一室静谧如殊,云霞闹着不愿做碍眼之人。
那时已因琴艺在京都公子间出名的辜云生浅笑,支颐在膝,风流华盖,“阿朝,你要弹哪一曲试琴?”
她红着脸说《凤凰引》,那是男女悦琴之音。
人如昨,往昔再难回溯。
崔雪朝看着辜云生深情的眼,心下叹气,“你们先下去吧。”
万姑姑与贺功彼此看看,听令退至门外,阿屏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走了。
素琴娘子上前接过琴架,一串流利悦耳的琴音响彻室内,掩盖住所有声响,一如屏风后那侧再次响起的厮者引路声。
“贵客勿怪,今日楼中席位不丰,只得委屈您与这间堂客共享一室。但您莫急,一室两案,轩窗各有千秋,彼此...”
吱呀门响,正站在窗前的内客回眸望来,袁望撇去一眼,就见那四十多岁胡须虬面的人突然瞪大眼珠,“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厮者只听到一个‘避’字,其后屏风那侧清越琴音恰好遮去剩余话音,他讨饶地拱拱手:“贵客勿惊,今日来舞阁的客人实在太多,只好委屈您与这位共用一间。”
话罢,立时呈递上请罪的稀罕瓮头春,见二位似乎认识,放下心来,“那您二位请自便。”
胡须满脸的邋遢客随意挥手。
待得室内再无旁人,急忙拱手,“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乾元帝拧起眉峰:“你作何在此处?”
怀疑的目光忍不住偏向屏风那侧。
哪知对方尚未开口,屏风那侧琴韵丰满,其间竟有一道男音传至两人耳畔。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他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