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幽暗的地牢,血腥味、人体的酸臭味、伤口溃烂的腐肉味……各种难闻的气味杂糅在一起,令人作呕。
狱卒摸黑进来,远远地将馊掉的馒头随手一扔,捂着鼻子逃一般地跑出去。
地牢的烛火被人为给灭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方棠拖着锁住手脚的铁链凭着声响向馒头爬行,她对侵湿馒头的黑色污渍毫无察觉,只是一口接一口地不停咀嚼,然后用力地吞咽。
记不清已经有多少天了,他们说萧家大小姐萧玉被和离、萧阳被弹劾停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他们要她在认罪书上签字,然后他们就会放过萧家。
方棠没有答应,萧家因拥兵权而兴,也因失兵权而落,想要破萧家困局,除非她重掌兵权。而签字认罪,才是真正自绝生路。
自从那以后,方棠好像被遗忘在了地牢,没有人审她,没有人看她,就连送饭的狱卒也不跟她说哪怕一句话。
若是一个普通人被困在无边黑暗中寂静无声地活着,恐怕不出七天就疯了,但方棠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太多事想不通,这些与世隔绝的日子反而让她真正认清了很多事。
突然,她停止了咀嚼,张开嘴,有异物被吐了出来——纸团。
方棠摸索着将纸展开,纸上凹凸不平,她在黑暗中用指尖细细解读起伏的纹路,一遍又一遍。
“血书、悔辞。”
四个针刺的蝇头小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方棠的脑海中炸开。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方棠闭上眼睛,只觉得荒唐,一个宽厚仁爱、礼贤下士的君主会这样容不下一封辞呈吗?究竟是陛下变了,还是师父从来不曾看清他效忠了一生的君王!
还有谢行,不愧是陛下身边心腹第一人,为了迎合圣意,竟然连自己亲哥哥的死都要利用!
那日边塞初雪,他带着黄金千里赴边关,一个人一匹马、孤身入匈奴大军与呼延谈判,终救得他兄长性命。她还以为他是一个重情之人,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谢府,谢行书房。
“大人,是宣州知州徐章的女儿徐剑兰。”
谢行身上是还没来得及脱下的绯红色官服,手中还摩挲着一个小物什,在提花地毯上来回踱步,听见是当初一起回京的徐剑兰,他停下了脚步,皱着眉道:“她?她是如何进宫的?”一个待字闺中的边官之女,既无封号诰命在身,除方棠外,恐怕也不认识什么高朋贵友,如何能进出宫闱?
“回大人,小的打听了。这徐姑娘大有来头,她爹是探花出身,当年有名的青年才俊,只是在二十多年前,不知道为什么惹怒了才登基不久的当今陛下,从此一路被贬,这才到宣州那等苦寒之地做官。她娘更显贵,是苏太傅的小女儿,淑妃娘娘的嫡亲小妹,据宫中的人说,淑妃娘娘待徐姑娘极好,一见面就将手上西域进贡的羊脂玉镯给她了。”
竟然还真有通天的关系。听完徐剑兰的来历,谢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苏靖语,他听她讲过那对羊脂玉镯,据说那玉镯在西域藏传佛像面前受过十年的香火,被献给大周后,陛下又让归元寺已故的归一大师开过关,福泽深厚、灵气逼人,淑妃娘娘一向不离手。看来淑妃对自己小妹的独女确实情真意切,只是不知这乍见之欢可以维持多久?
“打听到发生什么了吗?”
“这件事风声很紧,不过贵妃那边还是探出了一二,说是徐剑兰呈了一张血书给陛下,至于上面写了什么,没人知道。”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方棠的“绝笔”,谢行捏紧手上的东西,眉目间怒气横生,“让大理寺好好查一查!凡是这几天见过方棠的,一律严审!一定要将那些吃里扒外的人揪出来!”
“是!那明天?”
“让她洗漱干净了面圣。另外,立刻派人去取钟曲境的供词,宫门落锁之前,我要进宫面圣。”谢行说完就将手上的东西往案上一掷,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打开又合上,产生的风让室内的烛火晃来晃去,桌上的银色雪花吊坠在摇曳的光晕下熠熠生辉,一如那夜风雨中挂在六角琉璃灯旁时的模样。
第二天,方棠被人洗刷干净,换上新衣后,又被押上马车。
长期的黑暗让人的眼睛变得畏光,方棠眯着眼抬头看天上的熹微晨光,即便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涌出,也不肯闭眼。
在此之前,她仰望天空只为日月星辰,这不分晴雨、真正区分昼夜的天光从未被她看见,只因不曾失去。就如同权力,身居高位太久,难免会天真。
马车行至一半,有人拦车,押着方棠的人掀开车帘出去,在车帘开合的一瞬,方棠眯着眼看清了来人——黄金屋的飞花。
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棠被带下车,眼角含泪的飞花立刻飞奔上前抱住她,嘴唇贴在方棠耳边,低声说:“楼主让我给你带句话:不管陛下提出什么要求,答应他。”
说完便推开方棠,塞给她一包东西,抹泪大声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糖糕,可惜冷了,等你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吃热的!”
飞花演完戏利落退场,方棠吃着被检查过的糖糕,回忆那个如同霜雪般美丽的男子,三十三楼楼主柳陵。如果她没记错,他们只见过一面,而且当时他算得上是冷漠,所以他为什么让飞花来传话?还有那张字条,难道也是他的手笔?
马车行至宫门,押着方棠的人换成了宫中侍卫,他们比大理寺的人要客气的多,竟然蹲下身子,对方棠道:“宫中不许骑马乘车,我背您进去吧。”
宫中侍卫大多是官宦之后,平日里都是用鼻孔看人,何曾对一个犯人屈膝。大理寺负责押送的几人看见这一幕,相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恐慌:若是被自己得罪过的人东山再起,那他们一定会被报复的吧?
天下政令所处之地、权利中心中的核心——上书房。
下朝后的永安帝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总管太监赵平在给他按压太阳穴,御前侍奉的宫女在更换茶点,户部尚书钱祯在汇报今年年末各项财政支出预算。
“今年的腊赐折合白银共计九十五万两,工部修运河待结清的工程款约500万两,塞北军过冬的粮饷军需400万两,南边抗倭这个月又要200万两,……今年的支出超了近两千万两,大头都花在了军事上。”虽然每年都超支,但今年超的格外多,在每一笔支出上都签字盖印的钱祯自然要甩锅:钱虽然是从他手上出去的,但毕竟不是他花了。
兵部尚书赵继安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等钱祯话音一落,他立刻反击:“钱大人的意思,这两千万两都是我兵部花了?可惜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算账!我手上的账本可是记着兵部今年的超支是八百万两,不到超支的一半之数!钱大人将别人花的钱都算在兵部的头上,是觉得我兵部好欺负吗!”
赵继安声音洪亮,将重点引到其余的一千二百两上,钱祯悄悄看了一眼仍旧闭着眼睛的永安帝,责怪道:“你看,你又急。谁说这两千万两都是兵部超的了,我是说大头,大头的意思是六部之中兵部的预算超的最多。除开兵部,其余五部共超一千二百万两,平均每部超二百四十万两,不到兵部的三分之一,你说兵部是不是大头?”
钱祯的平均法一出,没等赵继安开口,刑部尚书卢秉慎先忍不住了:“钱大人慎言!我刑部超支可只有不到十万两,平白无故多出的二百三十万两我们可担待不起!”
被同僚当场落脸,钱祯是有苦说不出,他当然比谁都清楚钱花在了哪里,但是身为臣子,他无法说陛下的不是,只有兵部的钱超的还算有理有据,所以他只能继续将重点拉回兵部:“我就是顺口那么一算,谁不知道卢大人所管的刑部最是克己奉公,这不是为了说明兵部超的最严重吗?”
“分钱的时候没见顺便平均,花超了就想到平均了。”另一位被平均的礼部尚书冷不丁出声。
“好了!”永安帝睁开眼,邹着眉头扫视下方争吵不休的六部尚书。
他身后的赵平立刻停住手上的动作,用眼神示意宫女们退下,随后自己也静静退至一旁。
上书房只余或轻或重的呼吸声,片刻后,赵平听见永安帝说:“塞北的一战,打死了匈奴大王子,引的匈奴王庭君臣相疑,兄弟相争,部族相斗,还让难缠的呼延茂图下台,兵部的钱花的值!至于南边,等击退了倭寇、将海上的盗贼都清剿干净了,海运必然繁盛,到时一年的关税就能补上这些超支。谢满,江南市舶司组建的如何了?”
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但现在毕竟没有到要渴死的时候,陛下现在明显要转移话题,不愿再提超支之事。
一直没出声的谢满站了出来:“回陛下,江南市舶司的官员都已经赴任就职,只剩这市舶使一职尚未拟定人选,臣怕时日久了人心不定,还望陛下早日定夺。”
永安帝笑道:“这个人我已经选好了,她马上就到,正好让你们都见见。”
赵平见机上前,在永安帝耳边小声道:“陛下,方棠到了。”
“宣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