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在金融大厦79层,黄浦江在不远处拐成一个S型,静静地奔流向海。夜幕低垂,外滩上的喧闹霓虹被落地窗隔开,俯瞰下去,人群如蝼蚁,奋力的在车水马龙的夹缝中前行。
郑宇坐在桌沿,悠闲的夹着雪茄,火星簌簌坠落在晏舟的戏约上,封面上的“导演李行”几个字分外扎眼。晏舟笔挺的坐着,面无表情。
“你第一部戏,是他一点点磨出你的演技。现在装清高说不合作?”
晏舟拂去合约上的烟灰:“我现在才装?清高的人七年前就该捅破小武去世的真相。”
“证据呢?”郑宇曲起手指敲击桌面,“死的是个武替,活着的成了顶流。”
“让苏绯以资源咖加戏背锅时你也这么哄她的?”晏舟轻嗤了一声,“‘乖乖认了,明年给你女主’?”
雪茄盒被扫落在地。
“需要我提醒你,谁把你捧到现在的位置吗?没有我,你连给武替收尸的资格都没有!”
“你怎么不说,当年你求我续约时——”他模仿着郑宇当年的腔调,“舟舟啊,哥只剩你了。”
“怎么着?突然这么有骨气,是找好下家了?”郑宇站起来,檀木桌在他掌下震颤,墙边水缸里的螯虾吓得缩成一团。
郑宇了解的晏舟,在圈子里从来都是以八面玲珑著称,无论自己怎么拿捏,他从来也都是低眉顺眼,现在态度的反常,说背后没有撑腰的,郑宇压根不信。
“我合约快到期,老板不也早有准备吗?”晏舟淡定的反问。
果然!自己养大的狼,现在要反咬一口,郑宇怒不可遏,一脚踹翻椅子。
“你以为解约是脱件衣服这么简单?”
“那叫到期不续!”
“那无故不履行合约,打算怎么赔?”
晏舟不理会,大步踩过满地狼藉走出办公室,反手甩上门。
*
“舟哥!热搜爆了!”洛洛冲进烧烤店时,晏舟正用啤酒咽下一粒绿色胶囊,这是他顽固性失眠,却早已习惯服用的“安慰剂”。
老胡顺手把花毛一体推到他面前,油渍斑斑的玻璃转盘映出四人倒影——晏舟左边是套着大金貔貅手串的发小老胡,右边是夹着香烟的经纪人高哥,助理洛洛坐在高哥另一侧。
手机屏幕显示#晏舟耍大牌拒扶同事#的热搜,评论里黑子正在刷屏。老胡伸手要抢手机:“我找人压......”
“用不着。”晏舟夺过手机关机,“当年咱俩砸镜头的时候,可比这热闹多了。”
老胡一口吐出嘴里的花生壳儿:“要我说就该再砸一次,这届狗仔镜头比七年前脆多了。”
七年前爆破事故后,“资源咖加戏连夜拍摄,致武替爆破事故中离世”的热搜满天飞。狗仔蜂拥而至,问晏舟苏绯是不是资源咖,晏舟和老胡用同款酒瓶砸碎了十台摄像机。
洛洛立马用眼神让老胡闭嘴。
“没啥不能提的。”
晏舟眼眶却有些湿润。
“对嘛,咱好好过生活,小武在下面也会乐呵儿的。敬小武!”
老胡举起啤酒瓶,跟晏舟碰了一下,二人对嘴吹完一瓶。
“老板说接戏或者陪到死!”高哥突然转了话题,要接哪部戏,晏舟和高哥都心知肚明。
“赔到死是多少钱?”老胡摸出火机,伸出大花臂越过晏舟给高哥续火。
“赔!”晏舟瞪了老胡一眼,话却是对着高哥说的。
“赔完了呢?当素人直播吃褪黑素?”高哥深吸一口烟。
“所以热搜是老板送的。”晏舟凝视着明明灭灭的火星,火星背后是高哥意味不明的眼神。“哥,你早就知道吧?”
高哥不语,只缓缓吐出烟圈,烟圈背后的高哥,比七年前签下晏舟时苍老不少。
老胡突然拍桌:“走!下一场......”
“别了,他明天还要去补拍,今儿就到这儿吧。”高哥也站起来。
“让高哥送你。”晏舟仰头喝光最后一口酒,“我自己溜达回去。”
一开门,街边的湿气涌进来,老胡还要说什么,被高哥按着肩膀塞进出租车。
8月底的上海深夜,刚下过雨,街边的小店大部分已经打烊,偶有还开着的便利店,店招倒映在地上的水洼里,给静谧的夜缀上一点色彩。
晏舟走出饭馆,察觉到有辆车在不远处尾随。
他压了压棒球帽,夜风裹着桂香拂过。
老影院亮着孤灯。晏舟压低帽檐走进去,柜台小伙刷着手机说“这场没人”。
午夜场怎么可能有人?
晏舟闪身溜进最后一排——在这儿能睡会儿也行——拿出药瓶,又扔了一颗胶囊到嘴里,往座椅里窝了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胶囊在胃里融化,缬草的苦涩翻涌上来,晏舟早已习惯。
刚要闭眼,过道里走上来一个姑娘。
狗仔?私生?跟到影院来了?
晏舟警觉,竖起外套的衣领,遮住半张脸,用余光偷偷打量。
姑娘扎着丸子头,找了倒数第二排坐下,oversized白衬衫被荧幕光照得泛蓝。她正拉开拉链取东西,转头瞥见后排阴影里坐着人,立马转了回去。
这一警觉,晏舟刚泛起的困意消失无形。
《一飞冲天》是晏舟第一次大银幕作品。国民喜剧男主邵鹏与硬朗男二晏舟的反差萌组合,让电影火了整个夏天。
拍摄期间,晏舟从邵鹏身上学到不少,两人成了忘年交。凭借两位男主的出色表现和扎实的剧本,电影在暑期档上映后票房迅速突破30亿,热度持续不减。
银幕上正放到他和邵鹏在缅甸夜市被追杀的戏码。晏舟飞身踢翻水果摊,却“哐”一下被椰子砸中。
前排座位突然传来细小的“滴滴”声。他微微偏头,看见姑娘坐得笔直,腕间的手环闪着蓝光,而她正用指甲反复抠着座椅扶手。
“65%湿度,超标23%。”是什么仪器在报数。
这肯定不是来看电影的——晏舟往阴影里挪了挪,不禁又提了提精神。
可国民喜剧男神邵鹏每个动作都是梗,明明在路演看了无数次,晏舟看到银幕上的自己第N次被邵鹏拽进泥潭,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前面姑娘的腕间的手环的蓝光伴着晏舟的笑声轻闪,晏舟侧目。
姑娘坐得僵直,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手环,银幕光线在她侧脸投下阴影,让这张脸看起来生动了些许。
有点意思,装备还挺全乎。
散场灯光亮起,晏舟起身往前,姑娘正往帆布包里塞皱巴巴的除湿袋。
“电影好看吗?”话刚出口,晏舟就觉得有些冒昧。
姑娘的背倏然绷直,消毒水味混着雪松气息漫过来。
她转身的刹那,晏舟感觉时间被按下了慢放键,自己的眼神不由得定格在她那张脸上——白得透亮的皮肤,像被月光浸透的瓷器;鼻梁高挺,唇红齿白,骨相优越,就是导演最爱的那种电影脸。
可那双眼睛——晏舟呼吸一滞——她的瞳仁黑得过分,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光可以照下去。
这不该是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从古墓壁画上走下来的仕女,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生气。
“问你呢,这儿又没别人。”
晏舟下意识追上去。
姑娘脚步一顿,不耐烦的转头,脸上泛着冷光。
晏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放缓语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不关你事。”
她边说边快步走向出口,只给晏舟留下个单薄的背影。
步出影院大门,那辆跟着自己来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
晏舟大步上前,敲了敲窗户。里面的狗仔摇下窗户。
“齁晚的,走吧!”
狗仔看到晏舟,倒也不心虚,向他点点头,发动了汽车。
“晏老师,我挣的就这钱,可不是谁红跟谁嘛!”
“赶紧回吧!”晏舟摆摆手,向家的方向走去。
*
晏舟踩着水洼往家走,转过便利店转角时,那个影院里的姑娘正立在小区门前,白衬衫在暗夜里非常醒目。
在这儿守株待兔?
晏舟脑海中刚闪过这念头,她却突然转身:“再跟三步就报警。”
“我,跟踪你?”晏舟被气笑了。
姑娘迅速在手机上按了三个数字,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扬起手机上大大的“110”三个数字,抬头看着晏舟。
“等等——”晏舟绕过她,直接走到门口的摄像头。
“欢迎回家,晏先生。”机械女声中,门口人脸识别器适时亮起绿光。
姑娘惊讶的后退,等他走进去,才松了口气刷脸进门,却看见男人在不远处驻足,环抱双臂看着自己,棒球帽也遮不住他坦荡的笑。
“我住7号楼,你呢?”晏舟挑眉跟上。
两人影子在鹅卵石径上时近时远,姑娘身上的雪松香淡淡飘来,让晏舟觉得安稳。
晏舟拉开单元门时,姑娘还走在后面,却等他走入大堂才进门。
电梯开门的时候,晏舟率先踏进,看着迟疑的姑娘:“走么?”
犹豫了几秒,姑娘迅速钻进电梯角落,紧靠着背面的镜子站直。
晏舟按下32层,瞥见镜子里姑娘绷直的背影。
“你住哪层?”
迟疑了一霎,姑娘上前按下33,又退回角落。
“33层新邻居?”晏舟故意把手里的药瓶摇得哗啦响。
姑娘沉默的避开晏舟的眼神。
“回见啊33层小姐!”晏舟挥着药瓶退出电梯。
33层,金属电梯门合拢的瞬间,姑娘闪身钻进楼梯间,帆布包在防火门上撞“铛”一声。她数着台阶下到32层,透过防火门玻璃确认走廊无人后,迅速走出来按下3202开门密码。
夜风送来缬草提取物特有苦味,姑娘不自觉皱了皱眉。
*
晏舟在车上昏沉沉睡了一路,醒来时车已抵达横店。
他胡乱抹了把脸,打起精神。
“当时我就告诉过你,提出压缩拍摄时间的不是李行,是制片方。”高哥递给晏舟保温杯,突然的提起。
“我知道,”晏舟把水含在舌尖化开苦涩。
“那为什么不能和他合作?”高哥把玩着手里的Hello Kitty钥匙链,目光扫过晏舟发青的眼底,还有黑眼圈也遮不住的倔强眼神。
“哥,你比我了解郑宇,就算这戏我接了,你觉得不掉层皮,他会让我走吗?”
车停在酒店后门,晏舟下车抻了抻胳膊,旁边道具组正在装卸马鞍。这场临时追加的夜戏全是骑马镜头,他向来不用替身,补拍也要亲自上。
高哥目光追随着晏舟:当年他顶着满脸尘土也掩盖不住的灿烂笑容,让自己只看了一眼就从替身堆里将他捞出来,如今他靠着七年来逐渐成熟的演技和在圈中踏实的为人处事跻身顶流。高哥看着他比当年成熟不少的脸,忽然明白他考虑的不是“接不接”,而是“走不走”。
“真找好下家了?”
晏舟不置可否的挤出一个笑。
“把戏接了,至少还有时间慢慢谈,”高哥语气无奈,“不至于现在天天高位黑热搜。”
“哥,是你天真,还是你以为我天真?”
晏舟拍拍高哥的肩膀,头也不回的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