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开着空调,吹得刚刚好。
怀念一回家就闻到淡淡的西瓜香。她走进厨房,看见时屿正站在操作台前,手里的刀干净利落地切着红瓤西瓜,西瓜块被他码进玻璃碗里,一排排整齐得像在对齐格线。
馒头蹲在一旁,鼻子时不时凑过去嗅两下,又被蛋挞挡回来,两只狗一前一后盯着西瓜,像等候命令的哨兵。
“你是不是又切太多了?”怀念走近,弯腰揉了揉蛋挞的脑袋。
“你不总说最近嘴馋。”时屿把西瓜端到她面前,“降火,补水,助消化,三全其美。”
“你就不能直接说‘想喂你吃点甜的’?”她接过碗,语气带笑。
“怕你嫌腻。”他说。
怀念吃了一块,冰凉清甜,沁进喉咙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你这人怎么越来越像……我妈。”怀念接过,轻笑。
“我妈今天也发了微信,说你朋友圈照片拍得比我还好看。”
“那你是不是得反思一下你拍照的技术?”
“我没技术,我有你。”他说得很顺,好像这句话早就在嘴边等着说了。
怀念拿勺子舀了一块西瓜咬下,冰凉的汁水一下子涌进喉咙,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陈思怡说喜糖后天发,公司已经在准备名单了。”她靠在厨房门边,碗端在手里,声音轻轻的,“她给我看了喜帖草稿。是那种很简单的样子,但很她。”
时屿靠着台面听着,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插话。
“看完那张合照,我突然觉得……他们好像真的要走进下一阶段了。”怀念顿了顿,“不是说很羡慕吧,但……会想到一些事。”
时屿看了她一眼,神情很安静。
“我以前以为自己可能就这样了,”她继续说,声音慢下来,“不是不愿意亲密,也不是排斥某种关系,只是我不知道‘进入下一阶段’对我来说是不是必要的。”
时屿低声嗯了一句,像是在等她把话说完。
“我不是怕婚姻。”她说,“只是我更怕我做了选择,却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真的想要的。”
厨房灯光打在她脸上,那表情不是犹疑,而是极深的认真。
他点点头:“那就别急。”
怀念偏头看他。
“我没说你该改变什么,也不是在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我只是想……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们都别慌。”他语气温和,带着一种细水长流的耐心。
馒头这时趴在两人脚边,尾巴拍着地板。蛋挞叼着一块掉落的瓜皮走远了,像识趣地给他们留出空间。
“你也没必要表现得这么稳重。”怀念低笑了一声。
“我不稳重啊,”他一挑眉,“我只是现在比以前更清楚,我想在你身边很久,很久。”
怀念看着他,眼神慢慢柔下来,没有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块西瓜递到他嘴边。
“行吧,”她轻声说,“就先从这个‘很久’开始,别谈太远的事。”
“好。”他笑着应下,咬住那一口。
吃完西瓜后,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外风有些起,晚霞余温褪尽,夜色温柔地包裹住整座城市。
“走吧,”怀念套上拖鞋,拎起牵引绳,“他们俩等这会儿等得都快扒门了。”
“馒头都快把鼻子戳穿门缝了。”时屿拿起钥匙,顺手把口袋里的狗零食带上,“今天赏他们点烤鸡胸。”
门一开,两只狗像训练有素地一前一后蹿了出去,沿着楼道一路欢脱。怀念笑着把蛋挞牵住,慢慢跟上去,时屿则提着小布袋,跟在她身边。
街上的人不算多,夜风从行道树之间穿过,带来一点初夏夜晚的热度和树叶的清香。两人一前一后遛着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馒头朝着草丛里扑腾两步,蛋挞就紧随其后地冲过去——再被怀念一声“回来”喊住。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时屿停下脚步:“饿吗?”
“有点。”怀念点头,摸摸肚子,“刚刚那点西瓜,全化成水了。”
他抬手指了指斜对面那家小摊,“那家炸串还在,老板记得你上次吃五串花菜。”
“……你为什么连我炸串口味都记得?”
“我连你不爱吃肥牛片都记得。”
“你到底还有多少这种没用的记忆点?”她好笑地看着他。
“很多。”他一本正经地说,“留着以后慢慢用。”
摊位边几张塑料桌椅摆在巷子口,红油烟味扑鼻。怀念蹲下给狗挂在铁栏杆上牵好绳,时屿去点串。
“十串花菜,五串豆腐皮,再来两串你那种辣到让人后悔的鸡翅。”他转头问她,“加烤冷面吗?”
“加吧,”她撑着下巴坐下,“人生都已经这么苦了,还要控制淀粉摄入吗?”
几分钟后,一盘热腾腾的串儿被送上来,油亮、香辣、滋滋作响,狗子们在一旁有些跃跃欲试,却又被牵绳拦着,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着。
怀念拿起竹签咬了一口,辣得直吸气,却还是眯着眼说:“真香。”
时屿帮她倒了杯摊主自制的酸梅汤,递过去:“降火。”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转头看他,忽然笑了。
“你刚才说你记得我不吃肥牛片,那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跟你加班完,也是在吃炸串?”
“记得。”他很快答,“你那天说‘我不太会做饭,但会点单’,然后点了一桌。”
怀念眨了下眼,笑得眼角都弯起来:“现在想想,那天好像也挺甜的。”
“所以我后来才故意又加了几次班。”他低声说,语气轻描淡写,“就等你再主动请一顿。”
她一愣,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原来你早就在打算盘?”
“早就。”他看她一眼,“没藏过。”
夜色像被灯光轻轻晕染,炸串的香气混着夜风与人声,将这普通的一天裹得很柔软。怀念托着腮看他,狗子们趴在脚边,偶尔一动,小链子“哗啦”一响,却更显安稳。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脚步声和狗链偶尔撞击的轻响。
“你去洗澡吧,我先给这俩擦擦爪子。”怀念一进门便俯身开始动手。
时屿把钥匙放进玄关碗里,换上拖鞋,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累?”
“炸串的热量还在我血液里蹦跶呢。”她一边拿湿巾擦着馒头的爪子,一边说,“等你出来我再洗。”
时屿笑了笑,转身进了浴室。
热水声不多时便响起。怀念擦完蛋挞的爪子,顺手给它和馒头各添了点水,看着它们一左一右趴在凉席上慢慢喝水,心里也松了下来。
她站起身,去换了套睡衣,然后坐在床边翻了翻手机,刷到朋友圈里陈思怡刚刚发的新动态——是喜帖定稿图。
她盯着那一张图看了好几秒,心里没有波澜,只有某种温吞而平静的情绪缓缓扩散开来。然后她合上手机,靠在床头轻轻呼了口气。
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响起,热气跟着一起涌出来。时屿穿着宽松的T恤和运动短裤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用毛巾胡乱擦着。
“你洗。”他说。
“好。”怀念应了一声,从床上起身。
经过他身边时,她脚步一顿,抬手帮他捋了一下还在冒水汽的湿发。那动作温柔得像是不经意的,却又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头,像是习惯了她的碰触,也愿意为此停顿。
怀念轻轻“嗯”了一声,进了浴室。
洗澡水很快热了起来,洗去一身夏夜的热意和街边小摊的油烟味。她站在水雾里出神了一会儿,直到肩膀的热水冲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寒颤,才回过神来。
等她出来时,时屿已经把床铺好了,还把狗粮盒放回了阳台角落。
“过来。”他拍了拍床边的位置。
怀念慢悠悠走过去,躺在他旁边。他把她的头轻轻揽进怀里,像是自然到不需多言的动作。
“西瓜好吃吗?”他忽然问。
“嗯。”她闭着眼答,“但有点凉。”
“以后冰的先放一会儿再给你吃。”他低声说。
她没回话,只是手指轻轻勾着他的睡衣布料,在胸前打着圈圈。
“你刚刚看陈思怡的喜帖?”他问。
“嗯。”
“觉得很远?”
她摇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是远,是还没到。”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头发往后拨了拨,露出耳朵,然后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什么时候到,我都在。”
怀念闭着眼,嘴角轻轻一扬。
“好。”她轻声说。
卧室的灯调成了最暗的那一档,像月光,温柔又不刺眼。
狗子们在床尾蹭了蹭,一人一狗一狗,静静躺着,夜色在窗帘后缓缓沉落,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安稳。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慢慢同步,融进这不喧哗却安定的长夜。
远舟公司,工作日上午十点半。
例会结束,叶瑾瑜照例拎着文件上七楼签字。
运营会刚散,江昱恒还坐在主位。笔记本仍开着,旁边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会议资料。他正低头处理邮件,听见脚步声才抬眼。
“副总。”他语气如常,稳重而温和。
“江总。”她将文件递过去,神色公事公办。
江昱恒接过,随手翻了翻,边看边问:“这个报价,确定没压得太狠?”
“跟供应方谈了两轮。他们想借我们的新渠道试水,价格给得低,是策略。”
他点点头,不再多问,在最后一页签了字,把文件还给她。
“晚上七点,甲方线上提案汇审,你参加吗?”她问。
他想了想:“我八点半有个外部饭局,七点没问题。”
“那我安排你第一个发言。”
“谢谢副总体恤。”他语气里带了点轻松的调侃。
她没接话,拿着文件转身走了两步,像要离开,又忽地顿住。
“你最近在看奥地利那边的商业法案动向?”
“嗯。允然既然确定要去维也纳,签证和资金安排得提前铺开。我先把细节捋清楚。”
她转头看他,眉梢轻动,声音压低了些:“你没必要管这么细。”
“我知道。”他看着她,语气平静,“但你总是把所有事都自己扛。”
她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走了出去。
江昱恒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靠回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在公司像两条并行线——清晰、克制、不越雷池一步。但只有他知道,有些事,他一直在默默替她分担。
那不是越界,而是一种沉默的“留白”。
初夏的风带着一点薄荷味,吹得人犯困。
叶瑾瑜坐在阳台角落的藤椅上,外套搭在椅背,袖口卷起几分,手里捧着一杯还冒着冷气的奶茶。桌上摊着一份英文合约,她没怎么看,只是偶尔翻页,像在等时间过去。
她刚吸了一口珍珠,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初夏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帘洒在地砖上,斑斑驳驳。风吹过窗缝,带来几分清凉。
叶瑾瑜坐在阳台角落的藤椅上,身侧茶几上放着一杯还没喝完的冰奶茶。她拿着吸管慢慢搅动,低头翻着手上的英文合约,眉头没皱,神情却有点走神。
“你弟弟的德语,进度怎么样了?”身后响起江昱恒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只侧侧头示意椅子对面,“你不去开第二轮会?”
“推了十分钟。”他坐下,随手扯了张椅子过来,也不拘谨,“刚才你提奥地利的政策,我就顺便想起这茬。”
叶瑾瑜吸了一口奶茶,把杯子搁回桌上,语气淡淡的:“我妈请了家教,在老宅那边住下了,专门带他突击两个月,吃住都在一起。”
江昱恒微挑眉:“直接住进去了?”
“嗯。”她点头,“一对一辅导更快,而且允然那边签证程序排得紧。”
“你妈倒是效率惊人。”他笑了笑,“这家教靠谱吗?”
“听说是她一个大学同学推荐的,奥地利那边待过十年,德语是母语水平。”
“嗯,听起来比我们上学时突击英语口语高效多了。”
她没接话,只低头翻了页合约,指尖在纸面顿了一下。
江昱恒盯着她几秒,忽然问:“你妈最近怎么样?”
叶瑾瑜略一怔,然后答得很平静:“状态还好。人就是太能管事了。你知道她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他轻笑:“我猜你。”
“不是,是允然去维也纳会不会挑食。”她语气有点无奈,“她居然在考虑让家教教着教着,顺便教他做两道奥地利家常菜。”
江昱恒闻言笑出声。
阳光正好,风也轻。
她看着他侧脸,也弯了弯唇角。
“她其实挺喜欢你。”她忽然说,“上次吃饭后,还问我你是不是心思太细。”
“那你怎么答的?”
“我说你不细,是有计划。”
他看了她一眼,唇角扬了扬,却没多说什么。
阳台上沉静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江昱恒起身,拿起放在旁边桌角的会议本:“我得回去了。等会线上提案会议,我会第一个发言。”
“内容我下午会再过一遍。”
“好。”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轻声道:“你那杯奶茶看起来甜度50,但你其实还是更喜欢无糖的。”
她一怔,下意识低头看杯子。
“下次换无糖吧。”他说完,没再等她回应,轻轻带上阳台门,离开了。
叶瑾瑜坐在原地,低头喝了一口那杯奶茶。
果然,有点太甜了。
老宅的窗是老式推拉格子窗,阳光透进来时带着一点旧木头的味道。屋子角落安安静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花园喷水池的水声,还有墙上钟表指针缓慢划过的“嗒”声。
白允然趴在书桌前,手边摊着一本德语入门教材,封面被他画满了小表情和机械图案。教科书第一页上的“Guten Tag”旁边,硬生生被他画了只穿西装的机器狗,举着“你好”。
“Das ist nicht ‘Guten Tag’。”
女声轻轻传来,语调很正,却不死板。
坐在对面的是他的德语家教,年纪二十七八,一头利落短发,神情温和却眼神清亮。
白允然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词听起来像外星人登陆口令。”
“那你要不要学学外星人怎么用第三格动词变位?”
他“啊”了一声,装作苦恼地抱头,脸埋在书页里:“你是我妈请来的吧?你们是不是结成同盟了,打算在我出国前联手消灭我最后一点自由?”
家教失笑,递过去一张练习纸:“你不自由,是因为你一直在拖延写这张表。”
“第三格真的不合理。”他接过纸,嘴里还在碎碎念,“人类交流不是应该先通俗易懂吗?德语这个系统完全是故意刁难初学者。”
“等你到了维也纳,买火车票的时候用错格,会被售票员纠正得比你现在更惨。”她语气仍温柔,却不让步。
白允然翻了个白眼,还是低头写起来。字写得不算规整,但速度比刚开始快了不少。
阳光照在他的发旋上,带出一圈淡淡的金棕。
他写到一半停住,抬头问:“你是不是以前住过维也纳?”
家教点点头:“十年,从上学到工作。”
“你干嘛回来?”
她笑了笑,没正面回答:“你为什么想去?”
“我不知道。”他耸肩,“好像大家都在等我变得更‘有前途’,我就往那边去了。”
家教看着他,没说话,只把一瓶水推到他手边:“那你先记住名词的性别再说前途的事。”
白允然轻轻“啧”了一声,但手还是乖乖拿起笔继续抄写。
窗外枝叶婆娑,老宅的安静像一张温软却不松懈的网,把他包裹起来。身边这位老师也不催促、不勉强,只在他偷懒的时候轻轻敲一下桌角,提醒他把注意力拉回来。
他忽然觉得,某种意义上,这也像是他出发前的“缓冲带”——一段过渡期,从少年的懒散、到真正跨入陌生世界前,必须先把语言学会,把懒收一收。
而这一切,他姐姐都知道。甚至,连江昱恒大概也知道。
但他们都没说,只是静静在身后安排好风的方向,让他慢慢顺着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