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绪和那日西郊猎场归来，那晚就写了一封信，直接署名自己名字，书信一封送去。
【大祭司？我听闻，你说玄照旱灾、瘟疫是因为红莲教，可有此事？我听人说时，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什么人，能传出这种流言？】
她想了想，用了加急，寄一封信要十两银子，她有些心疼，但是实在是纠结这件事，就寄出去了。
这几日，她在司天监又熟悉了一下工作内容，查看了一下工作档案。因为她的理论基础非常扎实，所以很快就上手了。
一日，她百无聊赖的在冬官正厅里看着已经快看吐了的北方七宿，忽然，一位今日谄媚她的灵台郎道：“绪大人，监外有人求见。”
有人？谁？
陆照临？沙狐？还是其他官员？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有些坐皱了的五品官服，踏出去，外头阳光正好。
一路鸟语花香，为表正式，春夏秋冬四官正的办公厅都处于司天监最深处。走着走着，她忽然有些迫不及待。
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为什么这一段路此时却那么难捱？
她干脆抓起自己官袍下摆，快步走起来，最后甚至是小跑——跑到了司天监门口。
她忽然愣住了。
夏日的风徐徐吹来，树荫浓浓，细碎光影打得面前一人，眉目温雅不凡，极为动人。
他纯白的卷发随着风而微微飘动，冰璃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是看着这世上最为宝贵的宝物一般。
他拱手道：“绪大人，好久不见。”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绪大人，他一个太虚国大祭司，正一品的官员，跑到她昭阳国的一个司天监，朝着一个五品官员行礼？叫她绪大人？
他说好久不见，是啊，真的好久。
上次玄照之别极为突然，她甚至都没有知会他一声晚上的行动，便直接走了，那之后，他又在玄照呆了多久？
为什么他突然来昭阳了？
好多好多问题，她都不知道答案。
绪和道：“是啊……好久不见。”
他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容：“贺某作为使者身份，已然拜见过昭阳帝，求了恩典参观昭阳司天监，不知绪大人可否为我指引一二？”
绪和浑身有些僵，他又出使了？堂堂大祭司，竟然是日日出差的吗？
还要参观司天监？让她来带着？这也是他和皇上求的“恩典”？
她答当然可以，便领着他进司天监，司天监内花团锦簇，熏得人直觉得心如擂鼓，熏得人感觉找不着北。
司天监的同僚们，灵台郎、司辰都好奇般的探出头来，看着这一对不似凡人的男女一前一后。
绪和先深吸一口气，和他说：“我要先汇报一下监正、少监。”
进去片刻后，便领着他踏入司天监深处。
他在后面跟着，看着绪和走得慌忙又乱的步伐，四处已然无人，道：“绪大人给我写信了？”
绪和血液刷得一下好像全部冲到脑袋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好像书面上写再多质问、调笑的话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一下子，那烨然若神人一般的人物站在她面前，她却怂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前几日寄出加急信的时候，是不是没有改过字迹？？！
糟了！
完了！！！如果不是为了要在贺见渊面前装住，她现在一定抱着头阴暗呐喊尖叫扭曲爬行！！！
她几年来一直写信骂他的事情，难道被他知道了？？？不！不！他不能知道！！
她再次努力去探寻贺见渊面上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却根本那张完美如玉的面庞上找不出任何的线索。
只见他神色忽然认真下来，道：“我想解释给绪大人听。”
绪和也逐渐冷静下来，是了，她要先听听贺见渊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她领着贺见渊直接进入她的冬官正厅，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都坐下后，他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注视着绪和：
“传言没说错，我确实说玄照大旱、瘟疫因为红莲教。”
一瞬间，她感觉浑身冰冷下来。
呵呵，红莲教？一个民间宗教，能产生大旱？能产生瘟疫？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目眦欲裂。
他低垂下眼睛：“抱歉……太虚帝与玄照帝达成共识，我这次出使玄照，便是给玄照祸患找一个理由，明面上好听。”
她的脑袋里传来嗡鸣，觉得面前这个人无比虚伪。
他不是清风朗月、卓尔不凡、世无其二的太虚国大祭司吗？
他怎么能……
她又想起了那么多玄照死于旱灾、瘟疫的人，堆尸如山这个词都如此的具象化了——
一个忧国忧民、圣洁光明的大祭司——
这种肮脏、腌臜的政治上的幌子，都干了。
绪和忽然捂住嘴，有点想干呕，并且这一次的感觉远比上次凤白和她说的时候强烈。她觉得自己胃里的苦水都翻上来，感觉天旋地转——
她觉得很荒谬。
贺见渊连忙起身，想要去扶起她，她却使出瞬身的力气推开了他，他怔怔愣在原地，自己被推开的手臂上面被打得通红。
一滴一滴眼泪又溢出来，她原本以为他会懂的。
因为他是大祭司，因为他是从小到大，便声誉、歌颂无数的大祭司，他在玄照国，也全力托举她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为什么会这样……
她哭得肝肠寸断，直接不管不顾趴在地上。
贺见渊也坐在了地上，觉得现在她似乎恨极了自己，便不再上前，呆呆坐在地上。
如果绪和现在抬一下头，定能看到他眉目间的痛苦完全不少于她的。
许久，绪和冷静了下来，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这个时间上本来就没有至白，她起身，拿袖子擦擦自己哭成桃子的眼睛，看向贺见渊道：
“行吧，我知道了。”
贺见渊沉默，随后一字一句认真道：“绪和，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什么？帮他扯政治谎？绪和嘴角刚要浮出冷笑，只见他继续道：
“五国弊病各不一，需要全部推翻。”
阳光镀在他轮廓上，半张脸被打上了漂亮的光，剩下半张埋在影子里，显得他此时神魔难辨。
？
他在说什么？绪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推翻？？？他要造反？？？还不是造一国的反？他要造五国的反！！！！！！！！！！！
她愣愣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随后，她立刻冲到门口，看周围有没有人，反复确定后才放心下来。
“我施了光术，没人会听到。”
他还坐在地上，抬头看她：“绪和，我需要你。”
“？为什么需要我？你知道这要是被发现，诛九族？！！”
他神色不变：“我知道……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绪和面上浮现出质疑的神色：“为什么？”
贺见渊拍拍衣服上粘的些许尘埃，站起来后，看着她，神色无比专注：“因为道生太极，太极生黑白，黑白生光影，光影即为大道。”
随后，目光飘向远处：
“玄照不道，高层腐败，借宗教鱼肉百姓，底层水深火热；
太虚不道，声称无为而治，实则各地势力割据，政权不稳；
……”
她瞳孔骤缩，他在干什么……他还要说什么……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们生来就是匡扶大道，如果所作所为不合大道，那么术法就会从我们身上抽离，从而重新易主。”
他温柔道：“我是个骗子不假，因为这一切都荒谬至极，这些都要被推翻废除。”
随后，他伸出一只手来，是握手礼：“所以……你是否愿意帮助我，绪和。”
绪和浑身的血液好像回温了一些，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随后噗呲一声笑出来：
“可是我的人生理想是升官发财。”
贺见渊认真道：“五国归一后，若你愿意，我来辅佐你。”
她浑身颤抖起来，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我贺家千年基业，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能给你。”
她每一句话都被堵死，她忽然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懂她，为什么？就好像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一般了解她——
她低头晃晃脑袋，心想算了，反正自己烂命一条，没爹妈连累。
反正她……也觉得这个世道有些烂透了。
反正……她觉得贺见渊不坏……
也许是他眼里的神色太动人，也许是他伸出的手太久了……
她居然心想，伸太久了一定会很酸，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只如玉般、骨节修长的手。
他怔了下，仿佛完全没有料到她居然会抓住自己的手。
他心里的不安、阴霾、痛苦、绝望……一下子仿佛被全部扫净。
绪和慢慢道：“但是我陪你的前提是，我也觉得这个国有问题，这样可以吗？”
他笑着点头，道：“我会保护好你的，请大人放心。”
那掌心的温度无比熟悉，熟悉到她想起了那些在玄照医馆的夜晚，他亲自为她研磨，给她送姜茶，给睡着的她盖上被子。
她原来已经这么熟悉他的掌心了吗？
绪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大祭司好大的志气，称你一句狼子野心不过分吧？”
贺见渊笑：“不为野心，只为天地大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