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帝薨,年五十四,后称“神武帝”。
神,言其后半生修道;武,言其前半生开疆拓土,功绩斐然。
参商国下雪了。
满都城的雪,雪落在太子哭得红肿的眼睛、鼻间上。
皇后擦着眼泪,上前扶起太子:“皇儿……你已经在此三日不曾合眼了,今日就回去歇息片刻吧。”
太子怔怔,一滴泪珠又流出来:“儿臣不……”
但是下一秒,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继续逞强,几位太子府的侍从连忙上前,扶起他。
太子坐着马车出宫了,在参商帝葬礼的第三日。
令妃瑟缩着身子,呆呆看着这一切。
雪白,一片白,白得心里那片孤寂愈发无可遏制,白到她觉得恐怖。
出宫前,太子要经过一门,名为“奉天门”。
两边高墙林立,足有几十米之高,那墙上有一个人躲在阴影里,勾起了唇角。
——
绪和在参商帝驾崩后,就燃了给姬清晏的影符。
“什么时候动手?”她微微蹙起眉,问道。
那边声音听不出喜怒:“现在动手风险太大,待几日后,我找时机。”
他找的时机,就是太子为了孝道一直哭丧,随后再次回宫的时机。
绪和说自己那里可以调动一百精兵,但是不能帮他太明显,名义上要以镇压红莲教的名义调动。
他看着慢慢变小、驶远的太子马车。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瞧得起过。但是,所幸,这也不断激励着他,去一个个收买人心。
本来一个女奴所生的皇子,能有什么人会帮助他呢?但是他高也就高在,完全没有半分皇子的架子,反而关心每个自己要打通的官员的近况。
即使大部分官员都浑浑噩噩,想要谋其身,多少贪墨一些,让自己此生衣食无忧、风光一些。
但是,总有在诸子百家、四书五经陶冶出来的真正赤诚丹心者。
一如田镜,一如其他的一些“寒门”。
他们有的家里忽然生了变故,有的是在官场被人排挤针对,更有甚者是被卷入了权贵的政治旋涡里去,他总是在这些人最为失意的时刻帮他们一把。
但是这些人又正直过了头,所以从来只会心中默默记住姬清晏的好。
姬清晏站在被雪临满的城墙上,想起了自己对绪和说的:
“那一百精兵我不要,你全部带去保护令妃就好了。”
他还记得竹影姑娘那时候的眼神,仿佛是觉得他没救了,又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心里暗笑道,他姬清晏,蛰伏多年,就等的是今天这一日。
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去拉拢文官、武官,甚至还有看守城门的一些侍从。有的时候,那些小人物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单纯为了拉拢人心?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是实实在在接受了他的帮助,他演到今天,即使是假的,那也是真的。
前些日子,他陆续找了所有觉得可以帮到自己的人,那些人眼中包含热泪与惊讶,但是都愿意帮助他。
他要感谢竹影姑娘,她的一番语言,终于把他从昏睡、浑浑噩噩中惊醒。
是了,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走到如今这一步,不是太子死,就是他姬清晏死。
这时,一位武将走过来,低声道:
“殿下,都准备好了。”
姬清晏凌厉的眉眼凝视着远方,随后点点头:“好,吩咐下去,成败在此一举,跟着我的弟兄们,皆有大赏。”
几个时辰过去,太子又来了,姬清晏眯着眼,看着这位孝心感天动地的太子。
太子也许是真孝顺,但是挡了他的路,太子就得死。
得罪了。
——
太子的轿辇缓缓驶入奉天门。雪粒子打在轿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休息了半日,多少恢复了些。
但是他要早点回去陪父皇的灵柩,这是最后一程了。
以后再也见不到父皇了,以后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面对了。他的心中还是存在着一些畏惧、无措。
他马上就要登基了吗?可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完全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继位者?
“殿下,就快到了。”贴身侍卫在轿外低声道。
突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破雪幕。
“有刺客!”
感到一支箭从身侧飞来,太子猛地起身,一支羽箭堪堪擦过他的脸颊,钉入轿框!
第二支、第三支接踵而至,护卫们慌忙举盾,却仍有人中箭倒地。
“保护殿下!”
侍卫长刚喊出口,就被一箭穿喉。太子眼睁睁看着鲜血喷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目。箭矢越来越密,护卫们接连倒下,只剩下三个贴身侍卫还在苦苦支撑。
“进不得退不得……”太子咬牙拔出佩剑,“弃轿!”
他刚跃出轿辇,就听见身后一声闷哼——最后一名侍卫胸口中箭,难以置信地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太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城墙上立着个玄色身影,正缓缓放下长弓。
极夜的天空,即使点了灯,也是晦涩不明,但是太子却觉得异常熟悉。
他背后冷汗连连!
那人如鬼似魅一般,自城楼上三两下飞跃而下,随后一跳站定,站在自己身前。
他带着满身凉气,在霜雪里执剑,正对着太子。
太子浑身发凉!!!
面前的人他又如何认不得!!!
“……清宴?”太子的剑尖微微发抖:“你不是……”
“很失望?”清宴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多谢了皇兄的毒酒,皇兄参加我葬礼的时候,哭得涕泗横流,竟不像是假的。”
太子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太子确实参加了姬清晏的葬礼,也真的哭了。
但是,一国不容二主,既然姬清晏一次没死成,那么这一次,必要取他性命!!!
太子抬头冷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动手吧!”
太子率先出手,剑锋直取咽喉。清宴侧身避过,短剑斜挑,在太子腕上划出一道血痕。两人错身而过,太子突然变招,剑柄狠狠砸向清宴后心。
清宴闷哼一声,踉跄几步。太子乘胜追击,剑尖如毒蛇吐信,直刺心窝。千钧一发之际,清宴突然矮身,短剑上撩,太子的左臂硬生生被他砍了一刀!
“呃……!!!呵呵……你就这点本事?”太子喘着粗气,“小时候教你练剑不长记性,长大了还是这幅德行!难怪都说你……女奴生的杂种!!!”
清宴眸光一冷,攻势骤然凌厉。长剑在他手中化作银光,接连三剑逼得太子连连后退。第四剑时,太子防不胜防,躲避慢了半拍——
“嗤!”
长剑刺入肩胛,太子痛呼一声,反手一剑扫向清宴脖颈。清宴急退,还是被划破了衣领,一道血线缓缓渗出。
清晏后退,倏然一笑:“太子武艺不错。”
“呵,不错?这一剑,”太子抹去嘴角血迹,“老子替父皇赏你,诈死一遭,害得父皇白白伤心。”
姬清晏蹙起眉眼,参商帝为他伤心?
但他手里动作不慢,抛出藏在袖中的一枚暗器,太子又惊又怒之间连忙格挡,姬清晏趁此千钧一发之际近身,一记肘击重重砸在他胸口!
太子咳着血倒退数步,后背撞上宫墙!
姬清晏抬手,死死卡主太子的脖子,眉目之间尽是冰霜:
“我这一下,也是替父皇赏你!身为太子,只懂谄媚圆滑,视天下苍生为不顾!”
太子突然狂笑:
“哈哈哈哈哈……姬清晏,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整个参商国,轮得到你来侈谈天下苍生么!”
随后,像是爆发出浑身的力气,太子猛然扑上,两人滚倒在雪地里。剑刃相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姬清晏和他滚在雪地里,却眼神极为冷静,看他,像是看死人。
太子愈发不慢暴怒:“你他妈那是什么眼神,我是太子,你算什么!”
姬清晏道:“皇兄,时候到了。”
一瞬间,太子瞳孔骤缩。
是啊,姬清晏有本事在这里刺杀自己,那么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
下一秒,一位武官出现在视野里!!!太子还躺在地上,只能看到倒着的人,他还是努力眯着眼去分辨:
“你是……”
但下一秒,那武官便道:“得罪了,太子。”
一刀下去,即刻封喉!!!
太子的喉咙里源源不断的冒出血沫,他感觉自己好像溺水了,溺在自己喉管里的血水里。
“呃……嘶……咳咳……”
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了,一双眼睛无力地看着天,看着漫天洁白的雪花。
他的眼中忽然升起薄雾。
走马灯来得那么快,首先见到的是父皇。
参商帝终于又站起来了,但是满脸愠色,仿佛颇为不满意他作为太子的所作所为,但是又疼惜他。
父皇终于不是满脸苍白,浑身瘦骨如柴了。
他想放声大哭,但是没有力气,在父皇面前也不敢。
下一个,是自己的母后。
是母后小时候轻轻抚摸自己的头,是偶尔听闻姬清晏读书如何天才的暗暗不快,是她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自己比过所有皇子的希冀。
母后,母后……
不!他不能死!太子失去焦距的眼睛努力去聚焦,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没人知道。
但是他浑身好冷,他也好累。
身为太子,资质平庸,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唯一会的就是孝顺、以及谄媚。
今天寻了这个宝物,明天又寻个什么好兆头。
他好难过,但他只能这样。
不像姬清晏,愈发长大,愈发锋芒毕露。
最后一秒,是姬清晏的脸。
姬清晏轻声倾向他:“皇兄,我会帮你治理好参商国。”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地上的血迹。清宴蹲在雪地里。
他轻声道:“下辈子,别生在帝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