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绪和要喂粥,贺见渊执意要自己吃,示意自己可以,然后和她聊道:
“易容术可以持续半个月,你不必担心。”贺见渊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碎玉。
绪和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嗯,我知道。”
“在圣女馆还习惯么?”他问。
“都好。”她轻声回答,目光落在他缠着绷带的右臂上,“圣姑和侍女都很恭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能随意走动。”她抿了抿唇,“每次出门都要有人跟着,现在侍女正在外头侯着。”
贺见渊的眸光微微一动,冰璃色的眼底似有涟漪荡开。
“你想回来的话,我安排你。”
只见绪和摇摇头,她说:
“不了,这几日我很有收获,上次左玦带我去了帝王谷,里面……有水银河,上层全是水,下层是水银……里面全是拉娅金像。”
“是啊……”,他眼神晦暗不明。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过几日的祭祀大典,你要注意礼仪。”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莫名让绪和鼻尖一酸。
“我知道。”她低下头,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圣姑已经教过我了。”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拂过松枝的沙沙声。
忽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贺大人,该换药了。”女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绪和猛地站起身:“我来吧。”
贺见渊抬眸看她,眉头微蹙:“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你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她坚持道,嗓音有些发颤,“我来。”
贺见渊望着她倔强的神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好。”
女使将药匣放在矮几上便退了出去,临走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绪和跪坐在贺见渊身侧,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臂上的绷带。
伤口比她想象的还要深,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她的指尖微微发抖,生怕弄疼他。
“疼吗?”她小声问。
贺见渊摇头:“无妨。”
他的呼吸平稳,仿佛这狰狞的伤口不是在自己身上。绪和却觉得眼眶发热,连忙低头去蘸药膏。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贺见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对不起……”她声音闷闷的。
“不是你的错。”他轻声道。
绪和不再说话,专心替他包扎。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擦过他的皮肤,触感微凉。贺见渊垂眸看着她——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很是认真专注的样子。
绷带重新缠好时,绪和长舒一口气,抬头却撞上他的目光。两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细碎的光。
贺见渊率先移开视线,左手轻抬,指尖泛起一点莹白的光。
“别动。”他说。
绪和僵在原地,感受着他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眉心。微凉的光晕散开,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
“好了。”他收回手。
绪和连忙去摸铜镜。镜中的少女眉心多了一枚精致的太阳纹花钿,金线勾勒,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这是……”
“太阳纹。”贺见渊解释道,“比之前的……更精巧些,衬你。”
绪和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大祭司手艺真好。”
贺见渊的耳尖微微泛红,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圣姑该起疑了。”
绪和这才惊觉已经流连了不少时候,连忙起身。她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贺见渊眸光温柔。
“我走了。”她小声说。
“嗯。”他点头,“注意安全。”
太虚使馆的庭院里,那株苍松依旧挺拔,石案上的棋局还未分出胜负。绪和站在廊下,最后转身踏出府邸。
侍女带着她乘上马车,然后便回圣女府,回去的路上,路过一条市集,见一个老汉吆喝着叫卖桂花羹,她心叹,玄照核心地区还是比边境好上太多了。
然后她叫停,然后和侍女说:
“我想买一碗桂花羹带回去。”
侍女答道:
“圣女当斋戒,这等俗物入口,会影响虔诚。”
绪和不耐烦道:
“我昨日在太阳神拉娅保佑之下死里逃生,这便是拉娅认可我,出什么事我担着。”
侍女思索了片刻,然后于是命车夫停了轿子,然后一个去买了。她坐在轿子里,感受周围喧嚣,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昭阳——
昭阳,昭阳,昭阳。
她的国子监,她的司天监,她城郊的小茅屋。
然后听侍女道:
“圣女,已经买好了,我们现在回去。”
绪和嗯了一声,然后马车开动,此时,一阵风吹来,吹起她车上的帘子——
只见街上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她忍不住伸头出去看了一眼。
然后——
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腰间霜北斗的剑穗随动作轻晃。即使戴着斗笠,那挺拔如松的姿态也让她瞬间认出是陆照临。
陆照临!他脸上有之前救她而受的擦伤,此时,正直直看着她,她眉间太阳标记闪烁,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睁大了眼睛,立刻想要相认,然后又想起现在在大街上,于是并没有暴露太多情绪,下一秒,帘子落下,她心脏还在狂跳。
陆照临在这!
他看起来似乎受伤好了很多!并没有什么大碍!
她开心得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
她和陆照临一起来调查玄照原因,结果现在一个身份暴露,一个假装太阳圣女……真的是,各有各的不易。
想着想着,到了圣女馆。
想着过几日要再次主持祭祀,她也复习起了礼仪,不知不觉天色就黑了。月光爬上窗棂,忽然听见窗棂轻响。
“谁——”
寒光闪过,霜北斗的剑尖已抵在她喉间。陆照临翻窗而入,斗笠下的眼睛幽深如潭。他剑锋微挑:“太阳圣女?”
绪和眨眨眼:“大胆刺客!居然敢夜闯圣女殿!”
剑尖蓦地收起,陆照临突然嗤笑:“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昭阳星官跑来做圣女?”
他看着绪和的脸庞,然后问道:“贺见渊的手笔?”
绪和仿佛觉得一下子被识破了很没意思:
“你到底怎么识破的!你知不知道这样显得我很不专业——”
对面仿佛看傻子的眼神:
“圣女突然看我,看得都痴了?”
绪和骂了一句滚,然后说:
“我有什么办法!我原本的身份在玄照寸步难行。倒是陆都尉,夜闯圣女闺房,传出去——”
话音未落,他仿佛听不进去她在那嘟嘟囔囔一样。
只觉得腕间一紧,他把她微微拉进几寸,声音突然哑了:“你让我好担心。”
绪和蜷了蜷手指:“你这几日...还好吗?”
“托贺见渊的福。"他冷笑,似乎十分不满。“给我安排了玄照最好的医师,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这几日……国师用雪影鸟传讯。我说确实生了一些变故,但是……你很安全。”他忽然掐住她下巴,“现在看来,我撒谎了。”
他指尖微微摸过她结痂的擦伤,绪和“嘶"地抽气。陆照临立刻放轻动作,呼吸却乱了几分。他低头时,眉间朱砂痣红得刺目,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近日……我调查各处,得了一些线索。玄照最近红莲教浮动,专杀高僧以及圣女。”
然后他目光定定,皱起眉头:
“昨日太阳神庙遇刺的圣女,莫非是你——”
绪和点点头,然后只见对面面色一凛:
“你疯了!你知道多危险么!红莲教徒个个不要命,你这次活下来,下次怎么办!”
绪和忽然咳嗽了几下,然后猛地说:“我近日做圣女,也是有收获的。”
对面仍然面色担忧,眉头皱起。
她继续说:
“我进了玄照帝王谷,里面塑满了拉娅神像,还有一条水银河...上层是活水,下层是水银。我怀疑——”
“他们截流了水源?"陆照临接话,眼神骤冷,“难怪河道干涸。”
绪和看着他,神色认真专注:
“陆照临,我觉得我需要继续做太阳圣女,这个身份探查原因起来会很方便。你别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
陆照临沉默许久,然后道:
“明日丑时,我会在神庙西墙放火。趁机去查红莲教的据点。”
然后便飞身消失在黑夜里,绪和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目光怔怔。
她想起了那么多个在国子监的夜晚,他和她在藏书阁初次邂逅后,他便经常来找她,时不时带她练剑。
那时候,星光漫天。
“陆小将军,你何必练剑到深夜,你已经很优秀了。”
对面陆照临却低头笑笑,仿佛并不这么觉得:
“没有呀,我还要更强——更强之后,才可以保家卫国呀。”
少年眉间朱砂红艳,一下次刺得她有些痛。
他的目标是保家卫国,自己的呢……
自己……
她无数次起卦,算她母亲的死因,但是都渺茫难寻。
风猎猎,对面继续笑着问:
“再说了,练剑多有意思呀!绪和,你要不要试试?”他手腕一翻,霜北斗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锋银光闪动,然后直直对着月亮。
语罢,他没等她回答,直接拉过她的手来,站到她身后。
绪和的手被陆照临握住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掌心滚烫,指腹因常年握剑而生着薄茧,粗糙却温暖,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一拽,与他近了三寸,却并未碰到少年胸膛。
“放松。”他的声音擦过耳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笑意,“跟着我的力道走。”
圆月高悬,四下寂静,蝉鸣阵阵,凉风习习,灌进衣袖、灌进衣领,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霜北斗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剑锋流转,如揽星河。绪和的手被他带着抬起,剑尖轻颤,划破夜风时发出细微的嗡鸣。她从未握过剑,此刻只觉得掌心发烫,连带着脸颊也烧了起来。
陆照临带着她向前踏了一步,剑势如流水般展开,他流利而有力的招式让绪和觉得,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意突然那么近,他只是真的想教她练剑。他的胸膛与她的后背似乎只有几指宽,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温热、又很痒。绪和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心跳的震动。
“看,”他低声说,手腕轻转,剑锋斜挑,“这是揽月式。”
霜北斗的剑尖划过夜空,银光如练,仿佛真的将月光截下一段,缠绕在剑身上。绪和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剑光在眼前流转。
“再来一招拂雪式。”
陆照临忽然撤后半步,终于是松开了绪和的手。剑势骤收,霜北斗在他手中宛若完全按照他的意志而动,剑尖垂地三寸,在石砖上划过,并未触及地面,然而剑风却以风为力,在地面划出半道浅痕。
“看仔细。”
他起势极缓,剑锋自下而上斜撩。手腕翻转时剑身平展,竟真如拂去新雪般轻巧——却在最高处陡然发力,剑风扫过绪和额前碎发,惊起一丝凉意。
“该你了。”
他将剑柄调转递来。绪和接过,霜北斗比想象中沉。她学着方才的轨迹斜撩,剑尖却歪歪扭扭画出一道弧线。陆照临突然以指为剑,在她肘底轻轻一托——
“腕沉三分。”
声音克制得像是教习师傅。可绪和分明看见,他收回去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第二遍时,她凝神,抛去所有杂念。剑风终于带起她脚边一片落叶。叶片裂成两半的瞬间,陆照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明月高悬,月华如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