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边泛起胭脂色,背着竹篓的药农才从后山下来。也顾不得掸去裤腿的露水,便背着新采的野参和山苍子急匆匆往早市去了。此时,不知谁家的公鸡突然伸长了脖子打起鸣来,烛夜破晓,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紧接着各家各户的大黄狗也开始互相打招呼起来,晨雾里浮动着新烤的麦饼香。各家的孩童嘻嘻哈哈的跑出门来。像朝阳把碎金撒进安静的湖面,在晨光里漾开细碎的热闹。
莫离枝推开木栅门伸了个懒腰,吱呀的声响惊飞了房檐上的麻雀。她跑到梨树下打一桶井水来洗脸,把浮在水面上的一朵梨花摘出。冰凉的水打在脸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穿上婆婆昨天刚补好的衣裙,咬上一个包子,挎着一篮子香梨出门去赶早集。每天这个时候的梨子最是好卖。她回头望了眼昨晚坐过的那片南墙,想着等晚些时候再去找伢子问个清楚吧。
门外的青石板路还凝着夜露,卖豆腐的老汉已挑着担子晃进巷口,“去早集啊梨子,给我占个地儿我一会就来!”
“好嘞,您小心腰诶刘叔!”
前院的王婶掀开竹帘,她鬓角别着朵刚摘的野雏菊,正往竹匾里晾新收的干辣椒。旁边的蒸笼里正冒着杂着香味的热气。
“梨子,来块芝麻饼?刚切出来的,还冒着热气哩”
“不用啦王婶儿,我婆婆做的菜包子,吃完饱得很呢。”
……
乡野中的人们就是这样,热情,不拘小节…虽然看起来乱作一团,但久而久之早已形成了它独特的秩序。
北街口的老榕树下,早已有货郎支起了招牌,货架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头绳,引得几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攥着铜钱看来看去。茶馆老板也开始擦拭桌椅准备迎客了,炉上的水壶咕嘟冒泡,蒸汽裹着初茶的香漫过整条街。莫离枝找到那块常坐的空地铺好梨摊静待买家,村中的人都互相熟悉,无需叫卖便有熟客上门。
“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又贪睡吧?”只见一只胖手抓起一个梨子就啃了一大口,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崔离枝旁边。原来是身后这座笔墨店《墨香阁》的少爷———牛茂山。此时一个大爷从摊前经过。牛茂山急忙咬住半颗梨,手上就忙活起来,堆起一脸谄媚:“哎!王大爷来看看香梨?早上刚摘的,瞧这上边儿还有露水呢!”大爷摆摆手走了过去。牛茂山翻了个白眼狠狠啃了一口梨子:“啧,老头儿不识货。都没牙啃了吧。”
“阿茂你嘴淬了毒吗,辱骂长辈不怕遭报应。”莫离枝从他怀里抽出两本书,摊开在自己的膝盖上,又在这男子面前摊开一只手,牛茂山嘿嘿的满脸堆笑从怀中抽出一根白玉毛笔,舔了两口笔毛,随之双手奉上。
莫离枝便熟练的开始在书本上写写画画起来。而牛茂山则在一旁招呼着来往的顾客。他们的分工明确,各自的业余也十分娴熟。
原来这个牛茂山是北街学堂的一名学子。也是村中唯一一家笔墨店的小少爷。但他不学无术,每天只想着逃课出去吃吃喝喝,要么就是和狐朋狗友组局斗蛐蛐,而莫离枝为了能偷听一些学识,便偶尔去学堂里打些零工,和那里的学子们便混熟了。偶然机会,牛茂山发现她在摆早摊卖梨子,便决定雇莫离枝替他完成先生留的功课。作为交换,除了每次的佣金外,还把《墨香阁》门口这个风水宝地免费借给她摆摊。熟了之后还帮她卖梨吆喝,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好朋友。又有钱赚又能习字莫离枝当然十分乐意。
不一会儿,梨筐已见底,功课也终于完成。牛茂山把两本书一卷就塞到了怀里。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好嘞,梨子那我就先去上学了,你可别忘了下午来学堂应召长工啊,晚了先生可不等你。”
“知道了,就你话多。”梨子边收拾着摊布边回答道:“对了,阿茂,那文章里我写了一段在课本中没有的诗句,注解已标注在侧,先生问起,可别回答不上来。”
“知道啦!晚些学堂见!”牛茂山大步流星的消失在人群之中。
莫离枝正收拾东西准备去南山摘些紫苏叶回家,只听得前面一片吵闹,她垫脚望去却只见人头攒动也看不见什么热闹,难道村里来了什么杂耍戏班?想到这便急忙跑过去拨开人群。却只见昨夜那南墙小贼被一群村妇围住,少年的头发用青色发带高高束起,素色的外衫一看就是当地的亚麻布料,可仔细看着就会发现他的领口处露出的里衣却是上等的好料子,切,这个神经少爷,都在躲藏身份了还忍不住穷讲究。顶着这张脸怎么敢招摇过市的,村中的妇女可不是吃素的。周围小娘子们的眼睛上下偷瞄着他,恨不得用眼神把他扒光。更有甚者从人群中伸出手胡乱的摸在他身上,他那高贵的神情里浮现出一丝局促来。
“你!……对你”他突然从人群中指向我,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我。
“我……我怎么了,你干嘛。”
他穿过人群急忙走到我身边,高声喊道:呃……梨子怎么卖的!多少文一个。”
我只觉他莫名其妙,举起那空空如也的菜篮子:“大少爷您抬眼瞧,早就卖光了好嘛?”
“那本少……稍微劳累一些跟你去家中取梨子吧!”他一把捞起我的胳膊就往远处走去。
“哎!……哎你干嘛啊”在梨子的叫喊声中,那群妇女娘子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快带我离开这里,关于宅子的事,我有事找你。”章休边跑边压低声音对莫离枝威胁道。宅子?莫非他有意将宅子卖给我了?莫离枝想着,便把他带到了南山腰的菜地附近。
“这群小娘子实在可怕。在人身上摸来摸去的,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我现在的身体不是和她们一样吗?”章休依靠在大树下,抚着胸口喘气。
“废话,这怎得一样?她们是女子,你是男子。更何况这山中多少年也不见一个外来人,像你这般美貌。她们自是喜欢你的,巴不得明日就洞房呢。”莫离枝坐在地上,看他这副跑几步就轻喘的模样只觉莫名其妙。
“什么?那我岂不是行踪即刻暴露了?没想到是我的俊颜出卖了我……”章休摸了摸自己的双颊,急忙用长袖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你到底找我何事?”梨子嘴角抽搐的看着他那自恋又认真的神情,一时恍惚,这真的和昨天那说要我小命的是同一人吗。
“哦,对,我来是给你这个”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翻找出一颗米色油纸包裹的东西。拿起我的手摊开,把东西放在了我的手中。
“这是什么?”我仔细端瞧着。又拿鼻子凑近闻了闻。有一点香甜的气息飘出来。
“你昨日不是说没吃过酥糖么,我从家里拿出来给你尝尝。”章休眉眼弯弯的望着离枝,那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差点让莫离枝精神分裂。
“我预言你活不过三日”
“小心你的小命!”
“我摘了你的脑袋”
这三句话在离枝脑中盘旋,又看了看手中的精致糖纸。面前的这个男子的脸似乎要分裂出两种表情。
“现在不想摘我脑袋啦?”崔离枝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莫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这是有些误会,我本在府中跋扈惯了,昨日多有冒犯,如今我们已是邻里,自然是要互帮互助啦,还请娘子莫要怪罪。”章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眉眼弯弯甚是好看。
莫离枝自是有些怀疑的。可面前这张如沐春风的脸杀伤力实在太大了。离枝只觉得…他可能只是当大少爷当惯了,喜欢说些唬人的话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其实人不坏的。而且……买下那间宅子也不是他的错……只是自己攒钱太慢了而已。
“好吧…我原谅你昨天吓唬我的事了,这个酥糖我便收下,不过宅子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把它卖给我,它对我很重要……这村里好院子多的是!我会努力帮你找房子的!而且搬家打扫我都会帮你做!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好的,我会考虑的,先把糖吃了吧。”
章休看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女子只觉聒噪,他努力维持着嘴角上扬,只希望她能快点把这沁满剧毒的糖果吃掉。世人只会觉得这女子误食了什么有毒的草药暴毙而亡,绝不会怀疑到他这个初到此处的病弱公子身上。
莫离枝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糖纸上的金箔,那真是漂亮。她从未见过这么夺目的糖纸,那是章休昨晚上一点一点粘上去的,他想着把糖果包装的越精致越好,那没见过世面的村姑肯定巴不得立刻吃掉这甜蜜的剧毒。
“我先收起来留着过几日的华灯节再吃!它太好看了,我舍不得现在就吃掉……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啦大少爷…哦对了我现在是不是不应该叫你少爷,会露馅的吧?”说罢她便把糖果塞在了腰间。章休伸手想要阻止又怕实在太刻意了些。只能作罢。
“嘿!大少爷?”
“啊?哦。我叫章休,叫我章休便好。”
“章休……好文雅个名字,不过我昨夜见你家仆搬家那股子偷偷摸摸的劲儿,想必是想躲避什么人的,若想藏于村中,那你需要一个贱名,章休这名字可不像村里人,嗯……你以后人前便称是我的远房大侄子……就叫章柿子!反正我叫梨子,你叫柿子,这听起来才像一家人嘛。”
“……柿子?什么鬼名字…不过你为什么愿意用自己替我隐瞒身份?我昨天还说会要你的小命呢。”章休看着嘴巴一刻不停的女子不解地问道。甚至刚才,他还给了她一颗毒酥糖。
“你这不是没真要嘛,而且你还给了我酥糖!……最最重要的是,买了那间宅院本不是你的错,你还答应把它转卖给我,这我简直要感激不尽了!”
“我只是说考虑……”章休翻个白眼原来还是因为那间破宅子。他无聊的扯下袖口处沾上的草屑。
“哎呦,我肯定帮你找间更好的!只有顶顶好的院子才配您这位大少爷居住呀。而且你放心,你要是把房子卖给我,以后你家的债主要是出现在这村里,我绝对让他们好看!”
这村姑还真是话多,债主?原来她以为我是来这里躲债的。我现在的模样也确实像个落魄的富家公子。可谁也说不准若是她日后被哪个大臣抓去审问不会供出我的踪迹,若留着她,必定是后患无穷。他摸索着袖中的匕首迟迟未动,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集市上很多人看到他拉着这姑娘跑掉了,若此时她被刺杀,自己也定会引火烧身。今日没有下手的时机,只得明日再找独处的机会了。“好了好了,我要去书斋报道了。改日再说这宅子的事吧。”
“书斋?巧的很,我今天要去那找份活计,若是成功了,我每日送你去上学,绝不会再有人像今天这般欺负你的。”
“为什么不许别人欺负我?”他的神情突然有些戏谑,抬头看着崔离枝时因为阳光太大而微眯着眼。
“自是……邻居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帮助嘛。”莫离枝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向那片绿油油的菜田。“等我摘些紫苏,你便随我一同去吧。”
章休站起来看着跑向远处菜地的姑娘,眼中的温柔似乎在逐渐变成更多的深意,嘴角不自觉的提高了一些。去书斋?那真是太好了,他观察过去书斋的路上要路过一洼池塘,田埂旁有许多芦苇做遮掩,正是制造意外落水的好时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这乡间的空气,夹杂着树叶和野花被阳光晒过后的芬芳。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