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钟鸣声自明安宫钟楼荡出，鄞城一百零八坊同时亮起灯火，恰似星河璀璨，共绘夜幕美画。
顾云初手拄拐杖，头戴帷帽漫步在这繁华欢乐的不夜之城，用耳朵感受着周遭的热闹声浪。
“顾姑娘，别来无恙。”十步之隔，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
“修大人，久等了。”顾云初淡淡回复。
修宁看了看城楼方向，此时百官齐聚，很快新君协新后驾临，接受万众敬拜。再看眼前一身素白的顾云初，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和表情，听闻她早已失明，如今却能独自前来赴约，以前确实小看了她。
“走吧，别让娘娘等太久。”修宁收起打量的目光催促道。
顾云初缓缓道：“修大人，不必着急，值此佳节容我与民同乐，共为新帝新后送上祝福吧。”
修宁皱眉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顾云初轻笑：“我一盲人，修大人何须畏惧。”
很快，众人在守卫的带领下齐刷刷叩拜高呼：“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平身。”高阳少林抬手时，十二门礼炮齐鸣。刹那间，无数烟花在夜空绽开，将城楼照得如同白昼。
顾云初站在屋檐下安静感受着，修宁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样做有何意义？你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顾云初没有说话，周围的声音传了过来：“传闻皇后美若天仙，今日有幸亲眼目睹，传言非虚。”
“皇后之美，非但皮囊，更有心怀天下之量。在幽城救治疫民，被世人尊奉为现世活菩萨。”
“活菩萨？据闻那位活菩萨目不能视，可皇后双眼炯炯有神啊。”
“痴儿，活菩萨医术超群，怎会治不好眼疾！只不过皇后身份特殊，目盲必定是障眼之法。”
“正是正是。”
“看到城门正前方那盏三层楼高的凤凰灯了吗？这大气的手笔，一看就知道出自温家大少爷...”
“咳咳咳—”修宁不自在地咳嗽几声，说话的人瞥了一眼，只见一人身穿黑衣头戴笠帽，另一人一身素白帷帽遮挡，他们一黑一白，静静伫立在阴影里，面容隐匿，表情莫测。
几人不以为意继续窃窃私语。
“哦，以前还以为温家那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没想到竟也是商界奇才啊。”
“听闻那温家大少爷与皇后之间曾是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呢。”
“怎么说怎么说？”聊到八卦，大家都兴奋异常。
“咳咳咳—”修宁再次警告性咳嗽打断几人，板着脸怒目而视。
众人这才看清一脸凶神恶煞的修宁，不敢言语，赶紧逃窜跑开。
又有一对小姑娘从顾云初和修宁俩人面前经过，羞答答地捂嘴窃窃私语：“白将军真是威风凌凌，如果有幸能搭上话，我恐怕兴奋得夜不能寐。”
“你就别做白日梦了，白将军是谁？皇后的亲哥哥“玉面战神”啊！”
“听闻新帝得以登基，得益于白将军智破京都人皮案，揭露太子恶行，令当初的二皇子继承大统。白将军不仅勇猛非常，更以智慧闻名。皇后有此兄长，实乃福分，若真有来世，愿能转生为皇后...”
“走吧。”顾云初轻声说道。
两人往明安宫方向缓慢行去。
此时城楼之上的帝后正一起点燃一盏绘着凤凰高飞的天灯，冉冉升起之时，全城花灯似乎都为之一暗。
百姓们仰头望着那点渐飞渐高的火光，发出阵阵惊叹：真如一只高飞的凤凰在黑暗的夜空中，翩然起舞。
空旷的宫殿之中，顾云初耐心等候了许久，虽然目不能视，但她能感知到殿内人数不超过三个。
“抱歉，久等了。”皇后未改盛装，珠环翠绕，缓步移至高位，庄重坐定。
顾云初早已取下帷帽，两眼空洞无神，直愣愣看向前方。
皇后开门见山：“你能来说明你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本宫想要你的“活菩萨”之名。”
顾云初轻笑：“皇后想要什么，拿走便是。”
皇后：“作为交换，这是你要的东西。”
宫女递上一卷画轴，顾云初小心翼翼将其展开，用指尖轻轻抚过画卷上的每一寸画面，轻柔得就如同对待初生儿的娇嫩皮肤一样，充满了温柔与呵护。
这便是昔日贵族间广为盛传的美人图，她的云舒，也是其中之一。
顾云初紧捂着剧痛的胸口，悲痛难忍。
皇后：“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顾云初收起画卷，紧紧抱在胸前，向皇后鞠躬道谢：“民女谢过皇后。”然后从挎包上取出一册芸编：“此册乃民女于幽城三年间所记载之疫情实录，兼及防疫与治疗之经验，民女将此册献于皇后娘娘，愿娘娘斟酌诸医之言，使之更臻完善，以惠及天下苍生。民女从此将不会再在幽城出现，更不会以“活菩萨”身份自居，请皇后放心。”
侍女接过芸编，恭敬递给皇后。
皇后认真翻阅笑道：“不曾料想，原来顾妹妹拥有这般才华，只是往昔未曾察觉，实在可惜。”
顾云初：“民女谢过皇后娘娘美誉。”
皇后：“不知顾妹妹今后作何打算？”
顾云初紧抱画卷：“带小妹回家，好生安葬。”
皇后：“此事需得细心筹划，不必急于一时。若顾妹妹暂无他事，不妨多留些时日，以便本宫更深入了解此书。”
顾云初紧抱画卷恭敬道：“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直至顾云初被宫女领走，修宁才开口道：“娘娘还是这般心慈手软，她微不足道，实在无需您费神周旋。”
皇后叹息：“毕竟本宫曾有愧于她。看到她，本宫总会想起我们的从前。”
修宁：“娘娘如今贵为皇后，过去种种无需回想。”
皇后揉捏眉心：“如今身居高位，越发觉得与他们渐行渐远，陛下，大哥，还有泫湙尽是如此。唯有阿宁你，始终如一。”
修宁：“皇后娘娘，臣永远会站在您身后，为您清扫所有障碍，您永远高高在上。”
几天后，两名宫女前方带路，一名宫女引领着顾云初离开皇城。
走在前面的两名宫女低声窃窃私语。
眼盲之后，顾云初的听觉特别敏锐，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听说，今日在朝堂之上，丞相大人当众谴责皇后娘娘，指出陛下多日不曾出席朝会，乃因皇后娘娘软禁了陛下，欲掌握朝中大权。”
“真的吗？丞相大人真这么说了？”
“是啊，但谁不知道，其实是陛下自己偷溜出宫了。”
“陛下怎么总爱偷跑出宫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实咱们这位陛下根本无意朝纲，听说都是被皇后娘娘推着上位的。我听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被逼急了，偷跑出去跳涯寻短见了。”
“啊！真的吗？真有此事？”
“我也只是听说的。”
“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丞相大人和皇后娘娘政见不一，势同水火。”
“那当然，白家现在风头正盛，白将军屡建奇功，丞相大人担心白家只手遮天。”
“其实几日前我看到皇后娘娘和白将军吵得不可开交，可惜后来被白姑姑赶了出去，什么也没听到。”
“我听说白将军和公主殿下来往甚密。”
“公主？白将军该不会和公主殿下？”
“想什么呢！是立场。皇后娘娘是主战派，白将军屡建奇功，皇后娘娘想开疆拓土，然而公主殿下是主和派，公主想利用白将军打通的西域通道重点发展商业贸易，白将军也赞同公主殿下的主张。”
“没想到白家人不帮白家人。”
“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像白将军这般英勇非凡的将领，居然没有扩张领土、建立功勋的意愿，真是让人费解。”
“说到令人费解，我觉得修大人才是。传闻修大人商业手腕高超，令人敬佩，但他突然舍弃了所有财富，转身投入仕途，着实耐人寻味啊！”
“我听说是因为白皇后。”
“白皇后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才女美人。”
“可不是嘛，就连向来被视为不务正业的温家二代都因为白皇后而发奋努力，当初谁能料想他现在可是商界的顶尖人物啊！”
“这么说，白皇后才是个传奇人物呢！”
“是呢是呢。”
虽然没有人告知，但是顾云初还是知道她们现在已经走出城门。
她们口中的陛下，白皇后，白将军，修大人，温富豪...这些响亮亮的名字已然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进城这几日，到处充斥着讨论他们的声音。
他们就是人中龙鸟中凤，他们就是站在云端上的人物。
听到这些名字的时候，顾云初只觉得似乎在听话本子里的主角名字，哦，这些人本来就是主角嘛。
行至郊外，其中一个宫女说道：“顾姑娘，皇后吩咐，我们送到这里即可。”
顾云初：“草民在此谢过几位宫娥关照。”
宫女们走后，顾云初拄着拐杖缓步前行，周遭安静得只有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突然一支箭“咻—”的一声射了过来，顾云初来不及躲闪，直接穿膛而出。
顾云初倒地的时候还死死抱着那副画卷，血蔓延一地，她仿佛看到了母亲，弟弟，妹妹在向她招手，她的眼睛，可以看见了吗？她曾经多么想再看他们一眼！
如果不能再看到他们，那她的眼睛宁愿永远沉入黑暗。
可是，她还没把妹妹带回家，还没来得及好好安葬家人，就这么死去，她不甘！为何命运如此不公！她什么也没做，她已经失去了所有...
突然有人喊住她：“顾云初！你不能死！不可以死！听到没有！”
然后就抱着她疯狂飞奔。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但这个声音好像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很久不曾听过的声音，她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冰冷的脸上。
到底还有谁，还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她的死而难过？
顾云初挣扎着伸手想去摸一下那人的脸，摸一下大概就知道是谁了，可是，手到了半空便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大概要抱着这个遗憾离开人世了。
其实，她很想拜托他，可以帮忙把她和妹妹带回苏陵安葬在娘亲和弟弟旁边吗？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会报答他的...